“哎呦呦,咱们玦哥儿还怕这个?”秦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摸着他的脸道:“好孩子,我才听了太太的吩咐,要往老太太屋里去传话。等回来了再细细地瞧瞧咱们哥儿,可瘦了没,抽条了没。”
“嬷嬷快去罢,我进屋见妈妈去。”
林玦撩起隔帘,果然见贾敏靠在软榻上,盖着软被。黛玉却半趴在榻边与她说话,边上还盖了一本书,想必是才看到一半,黛玉便进来打断。另有两个侍婢,一个跪着捶腿,一个跪着揉肩。
见他进来,贾敏命侍婢停手下去,又招手叫他上前来。“子景,我的儿,久不见你。”
林玦上前,半坐在榻边,任由贾敏上下打量自己。“儿子不孝,倒还叫娘记挂。”
“我和你父亲还是其次,倒是黛玉。”贾敏摩挲着黛玉头顶,“她最想你,平日总念着要哥哥。只是怎么你一回来就惹得她来告状?”说着,她也不由发笑。
黛玉噘嘴道:“大哥跟着外头人学坏了。”
林玦伸手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哄她:“大哥错了,往后再不这样了。咱们黛玉最大度,从不小心眼记着这些,好歹饶哥哥这一回。”
黛玉也不过是小女儿态,想引得他来哄自己罢了,哪里就真的恼了。如今林玦哄她,便笑道:“我大人有大量,饶你这一回。下一回再这样,却不能够了。”又道,“大哥瞧着,像是略瘦了些。”
“是瘦了些。”贾敏也道:“精神倒还好,站起来我瞧瞧。”
林玦抱着黛玉起身,贾敏看过一回,又说:“身条也抽了一些。”转头吩咐琉璃:“玦哥儿长身子,往后每日晚膳炖个嫩嫩的肉炖蛋,早间再添一碗热奶子。”
说话之间,林玦又抱着黛玉坐了回去。贾敏又问他一些话,大多十分散碎,想到什么便问什么。贾敏问及王府诸事,便叫林玦思及同合睿王之间种种。只是其中来去,又如何能讲与贾敏知道。万般情绪,只能掩住。
待贾敏问过,林玦方才问:“娘这一胎可还稳当?”
“蒙祖上的恩德,请宫里的王太医来瞧过了,倒是很好。”
得了这个好字,林玦再无旁的要问了。
贾敏因见他兴致不高,便摸着他的头道:“你从王府回来,一路想必很累。好孩子,难为你了。好歹先去回过你老祖宗一回,再回来休憩罢。你外祖母先前就疼你和你妹妹,只是总不得见。如今能见了,你却又往王府里去了。她这些时日不知念了多少回。”
“是。”
“去吧,带着你妹妹一道去,她今儿还没给老祖宗请安。”
待林玦领着黛玉出去,贾敏才轻声叹息。
琉璃也道:“咱们哥儿出门一趟,倒像是长大不少,先前答太太的话,可没见吞吐过。”
“孩子大了,自然有别的心思,我也不必事事都知道。只担心他在外遇着什么不好的,玦哥儿自小爱将事藏在心里,从不往外说的。若是有人欺他辱他,他也将苦水往肚里咽。我担心的是这个。”
那合睿王府是什么好去处?合睿王铁面无私,先帝那样多皇子,他是最不讲情面,性子也是最不好的一个。偏他好言好语地来请,还不能回。如今林玦人倒是回来了,王爷却还赠了他四个侍婢贴身使唤……
贾敏蹙眉,面上现出忧色:“那几个丫头,不像是送来使唤,倒像是……”这剩下的两个字却不敢再往下说。
“要我说,太太很不必理会这些事。”琉璃却道,“太太如今有了身子,安心地养胎才是最打紧的。王爷送丫头是王爷赏的福,咱们安心地接了便是了。照我说,咱们哥儿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太太别看哥儿默不作声,老爷满意的儿子,是寻常的麽?另又说了,便是哥儿自个儿撑不住又怎么,不过是四个丫头,还能成了四个娘娘?王爷的事自有老爷周旋,哥儿房里若出了事,也只是房内事,太太按例收拾了也就罢了。想着也且用不着太太您动手,赐下去的玲珑璎珞,指不定就给收拾了。”
贾敏听了,也觉自己有了身孕,反倒思虑多了。因颔首道:“你你说得很是。我竟痴了,念不到这一层。丫头就是丫头,饶是王爷赐的,也只能是丫头。”
这厢贾敏尚在担忧,另一厢有嬗等却也忧虑。
在王府时候四个伺候林玦的丫头原是有嬗、姣沁、深翦、银苑,今日姣沁不中用,缠绵病榻许多日,原以为是要另挑好的来,再不料王爷竟将温柔一并给了来。温柔为人持重,细微眼明,有嬗尚远不能及。欣馥是内院的半小姐,温柔也少不得算个副小姐。如今竟肯将她舍出来,可见合睿王待林玦之重。
只林玦瞧着却并不想要这份看重,进了荣国府就再不要他们伺候。只叫人引他们进屋子休憩,便仍带着自己原先用惯的采意并采心往贾老太君院子里去了。倒叫人有些七上八下。
引这四人来屋里的正是璎珞,见了四人也没好脸色,皮笑肉不笑的瞧着阴气,打量着抱着包裹的四人:“几位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比咱们精贵些。物件这样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主子姑娘来了,竟不是个丫头。”
银苑因道:“这里头都是爷用惯的东西。”
温柔将她拉住,上下扫了璎珞一眼,笑道:“我们像什么主子姑娘,姑娘生得好,只怕来日才是正经的主子。”
璎珞原就是贾敏赐下来伺候林玦房里事的,听了这奉承自然高兴。哼了一声,倒是不再问难,转身趾高气昂地出去了。
“姐姐坐。”银苑同深翦将东西归置了,一人寻热水,一人寻茶叶,倒了四盏浓茶,热热地吃了。
有嬗同温柔对坐于炕,银苑深翦搬了凳子,一左一右在二人身侧坐了。有嬗小开炕边半扇窗子,在缝里望了望外边,见没人方才叹息:“这荣国府好大的气派。”
温柔吹茶,似漫不经心:“也好不懂规矩。”
丫头不像丫头,贼眉鼠眼的望,来了人也不知道迎,不是不懂规矩是什么。
银苑捧着茶盏:“姐姐,我瞧着爷的样子,像是不打算再用咱们了。早来前就听人说了,爷这么多年房里用惯的也只两个,就是方才跟去的采心并采意。至于这个璎珞,并上另一个玲珑,是林夫人后来赐的,不可同日而语。”语中不乏担忧。
“打听得倒清楚。”温柔却落落大方,举止仍如从前。“来了这里,你还想日子像先前一样过得舒服?再不能了。”
有嬗也道:“爷在王府受王爷压制,如今咱们跟过来,他自然不肯再用的。一是不亲厚,二是见你我思及王爷。只爷是个厚道人,万不会刻意磋磨咱们。怕的就是下头人照着人下菜碟,这日子如何能好。”
“这……”一时听得银苑咂舌,唯深翦仍不做声。
“咱们是丫头。”温柔放下茶盏,不轻不重的一记响,却像是打在银苑等人心上。“做好伺候人的本分,业已足够。”
当夜林海归来,闻长子业已归家,便分外欢喜。
贾敏胎也稳当,当夜一家四口聚在一起,算用了一顿久别的团圆饭。因林玦近来又瘦了些,面少年人亏了精气,贾敏特意命厨房做了首乌鸡丁来,还叫林玦要多吃。
林玦应了,还未动筷,便听外头人报:“宝二爷来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贾敏一面说,一面命人快快地请进来。
待他进来一看,却见只穿了常服,发式也是家常的。进来了他先作辑:“姑父、姑母好,林表兄,林妹妹好。”
四人也应了好,林海命人添座。贾敏往日在家时虽与王夫人略有不好,到底宝玉是她侄子,又见他素日虽爱玩,却没寻常男子习气,哪里有不爱的呢。
因问:“打哪里来,这样急急忙忙的,丫头婆子也不跟一个。”
话音才落,便见宝玉房里的袭人急急地进来。朝他们行过礼便道:“二爷今儿原是要跟着太太用饭的,偏不巧老爷来了。才说了两句便惹老爷不高兴,太太护着,二爷便一溜出来了。跑得快,倒叫咱们没跟上。”语气中不发轻责:“平日我都说叫你多读一些书,现下知道厉害了?若再不用功,日后有的是老爷问。”
“好了!”贾敏打断她絮絮叨叨的话,“有什么也等着用了晚膳再说,像个什么样子。”
袭人听贾敏这般说了,只能退到一旁,伺候宝玉用饭。宝玉要什么,皆是她以筷子夹了再送至唇边。
贾敏蹙眉:“袭人,你伺候了一天也乏了,这里不必你伺候。琉璃,领袭人下去用饭。”
“可……二爷这里……”袭人不放心,仍要回头。
“这么多丫头伺候不好他一个?安心吃你的去罢。”贾敏又指了桌上的一份菜:“这菜给袭人一碗。”
袭人方谢了恩去了。
贾敏这才看向宝玉,语重心长:“宝玉,论理我是你姑母,这些话原是你母亲要跟你说的,我说了于理不合。只是我爱你的心和爱你表兄是一样的,拿你当儿子看,所以有什么话,我便说了。你如今也八九岁了,咱们玦哥儿在家时,至这年岁只叫人布菜,再没有送到嘴边的。你是国公府的哥儿,锦衣玉食也当得,呼奴唤婢也使得。只一样,不能骄奢淫逸。如今用饭还叫丫头送到嘴边,在家也罢了,若是来日有人请你,也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