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扭身背对着她,娇声道:“老祖宗哪里像姐姐这样坏了!姐姐笑我,我偏是不信了,姐姐入宫来,竟不想你哥哥吗?”
“你哥哥是好的,你才想他。”薛宝钗放下勺子,手指虚点着她,笑道:“我哥哥又有什么好处,要叫我想着?”
第150章 诉中意江南遇良缘, 提旧事宫苑凝憎恶
林黛玉随手将那封信折了, 叫霁雪收着。侧身命玱玱取了乌木筷子来,也不必人服侍, 自取了夹菜。小厨房里因想着空口吃酱菜难免发咸, 特意做了一碗香米白粥送上来。那酱菜里头有一味酱黄瓜, 这时节吃着最好, 兼有爽口及甘润。黛玉夹起吃了一口, 玱玱便捧着那碗香米白粥, 取小银舀起一勺吹了吹,道:“县主好歹佐粥吃,若是单吃那个, 现下觉得好了, 过会子难免易渴。”
“这味儿淡,我哪里就这样娇气了。”话虽如此,到底略凑近些, 就着玱玱的手吃了两口,这才道:“放着罢, 我自个儿吃就是了。”
薛宝钗一面吃她那碗肉沫炖蛋,一面瞧着林黛玉, 笑道:“我近些时候瞧着, 林妹妹你容色倒像是更好了些。”
林黛玉便道:“我这两日不曾犯病,便是咳嗽也少了些。”
薛宝钗又笑:“可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水土更养人些,妹妹的病已是好了一大半了。又人逢喜事精神爽,接到了你哥哥的信儿, 想必这阵子借着这股喜气,病就该好足了。”
“宝姐姐说来绕去,也不过就是为着牵回这封信上,来取笑我罢了。”黛玉半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我偏不理你。”
太皇太后最爱见他们姊妹两个玩笑模样,此刻见了,亦不由会心一笑,当下起身。贾元春忙跟着起身,上前扶她。太皇太后径直往小炕那里去,林黛玉并上薛宝钗忙起身相让。太皇太后再林黛玉那一侧坐了,手拉着黛玉笑道:“坐着吃罢。”
那厢薛宝钗让贾元春坐,贾元春含笑压了压她的肩膀,轻声道:“妹妹坐罢。”自在一旁凑近太皇太后的绣凳上坐了。
太皇太后低头看林黛玉吃粥,见她吃了半碗,便笑道:“怎么不是今日精神头好,平日里用小点的时候,竟不见你吃这些。”一面又吩咐桐意:“我见了倒也觉着有些饿,再备些来,不必另添,桌上这些就极好。娴德妃也一并吃些罢。”
贾元春颔首笑说:“一早听人说了,老祖宗小厨房里的手艺是一绝。今日沾了两位妹妹的光,好歹叫我也尝尝。”
一时粥上来,桐意半蹲着捧着粥奉上前,太皇太后端坐炕上,取小银勺吃了,口中道:“今儿这粥好,赏。”一面吃一面又笑问黛玉:“你这样欢喜,想必是有喜事。我因想着,许是你哥子要回来。偏细细一想,秋闱尚且未至,还不是时候。”
林黛玉回话道:“回太皇太后的话,确是喜事。虽说是写给我的,到底哥哥也不过问我近来好不好,交代我听我妈的话。另有重中之重,却是哥哥与我妈说的。说是在苏州那里遇着父亲的一户旧友,他们府里有个姑娘,今岁正是豆蔻之年,有意说与哥哥。哥哥隔着围屏与那姑娘隐约见了一回,亦觉甚好。便写信回来,一是婚约大事,要父母做主。二是母亲近来也在为哥哥相看姑娘,若是定了那姑娘,倒是两全其美的事,竟不必了。”
这些话本不该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的,故而林玦今次家书,却是给父母的与给林黛玉的分开了。也不知怎么,今日竟一并送进来了,倒叫黛玉看得真切。
这话听了,贾元春并上薛宝钗面上皆现欢喜,贾元春当下道:“表弟有了可心的姑娘,这是极好的事。如此一来,姑母亦可放心了。既然是旧友家里的姑娘,自然品貌都是知道几分的。”
旁人倒也罢了,唯有太皇太后是知道慕容以致在苏州的,听了这话,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简直像是三伏天吃了一碗热辣的滚辣椒水,偏有口难言,亦不能言。其中曲折,如何言表。
太皇太后心中揣了这件事,余下亦兴致寥寥了。夜间用罢了晚膳,便命桐意去请太上皇过来。
太上皇此刻才同西太后用了晚膳,二人正围在一个落地的粉彩大鱼缸前逗鱼,听人报说寿康宫的桐意姑姑来了,当下命请。不多时桐意进来,屈膝请安。她是太皇太后身侧伺候惯了的老人了,便是太上皇也给她三分薄面。忙命免礼,又叫赐座。放了手中鱼食,与她笑道:“姑姑今日怎么有工夫过来。”
“回太上皇的话,太皇太后请太上皇过去一趟。”有人搬了杌子来,桐意亦不坐,只在一侧垂首站着。
太上皇原牵着西太后的手往小炕那里走,闻言一顿,只觉是皇帝那里又出了岔子,故有此一请。他在小炕上坐了,又再三地叫桐意坐,桐意这才坐了。“可是说什么事?”
“奴婢不知。”桐意略弯着脊背:“太皇太后催得急,想必是极紧要的事。”
“今日寿康宫有什么人去了?”西太后见太上皇面色不虞,出声问了一句。
“回西太后娘娘的话,只衍庆宫娴德妃来了一趟,太皇太后留娴德妃娘娘用了晚膳。”
既留了晚膳,就不是因着她不高兴。另又说了,衍庆宫那位娴德妃是知情知趣的人,很知道分寸,惹恼太皇太后,便是宫里最蠢笨的李容衣,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上皇揣摩了片刻,便命桐意:“姑姑先回去罢,朕换了衣裳就过去。”
一时桐意去了,太上皇便与西太后道:“朕方才想了,大抵与皇帝有些相干。他进来越发张狂,实非明君所为。”
叫太上皇说出这样的话,若是原先的皇子,这话并不大重。放在现如今的皇帝身上,说他不是明君,却不啻鞭笞。虽是自个儿的儿子遭太上皇申斥,西太后面上却仍一派平寂,宛似冬季冻住了的池塘,风来不能叫她心起波澜,风走亦不能掠走些许水雾。她已然是个沉寂的人。
西太后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方才缓缓道:“他本无治世之才。原先那勃勃之势,不过是因着上头有人压着,他不好,就要丢了性命。由不得他不装出一副温良贤德来。”
“当日朕与你谈及此事,你不曾说这些话。”
西太后漠然道:“我心中亦有恨意满腔,何以诉肺腑之言与你?”
纵然害她的人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东太后,她心中的恨意也依然消散了。只因东太后算了一世,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坐上这宝座。偏她的儿子坐上了,还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要逼得他们母子退无可退,生存艰难。
她已然解恨,更别无所求。生生死死也都沉了虚无缥缈的事,故而这些话能轻易说出口。
犹如毒蛇口中毒液,这恶毒也很真心实意。
太上皇摩挲着腰间玉佩,缓缓站起身来。他低头瞧着西太后,岁月待她如此宽厚,这样多年磋磨,竟无风霜遗留。仍如当日,风姿淑丽。只是原先鲜活的模样,竟像是已经死了,再不能活过来。
他目涩眼酸,不由掉转身子往外走,竟不能再往下瞧了。偏走到那盏落地铜灯前又站住了,喉口似被烟火气燎到,连说出的话都带着烛火熏过般的沙哑:“我以为……你不会恨我……”
只这一句,他说了这一句就往外走。西太后余下可否有话要讲,他已是不想听了。
西太后目光如凝,胶着在窗棂之上。许久,才缓缓呢喃:“倘使那时你肯多将我放在心上半分,何至如此?”
目色幽幽,声如浮游,
是夜,林黛玉并上薛宝钗跟着贾元春一并去了衍庆宫,姊妹三个好说说话。
太皇太后端坐东暖阁大炕上,吩咐归澜道:“近些时候天热了,你们也该换轻薄些的衣裳。”
有小宫婢捧着茶进来,归澜接过奉与太皇太后,笑道:“太皇太后尚且不曾换,奴婢们怎敢坏了规矩。”
这宫里,什么时候换轻薄的衣裳,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东西,都是有规矩的。上头的主子不发话,便是三伏天叫穿棉的,也得好好穿着。穿上了不算玩,饶是再热,也得装出没事人的模样,走路也得四平八稳。这是宫里头第一要紧的事,主子们跟前伺候的尤甚。
“我年岁往上长,竟越发怕冷。便是烈日炎炎照在身上,也并不觉很热。”太皇太后接了茶,真瞥着那送茶进来还不及退下的宫婢,因道:“这丫头我瞧着倒眼熟。”
归澜笑道:“这是奴婢的妹妹,才得了太皇太后恩典,许她出来。”
到底是记过名的,太皇太后尚且记得她叫归霁。将茶放到桌上,淡声道:“既出来了,就更该懂规矩守本分。当日留着你一命,是有你姐姐的情面在里头。她起早贪黑伺候了我好些年,总不能叫她连妹子也搭进去。放你出来,也是因着你姐姐心里念着,服侍人又周到,故而合睿王肯给她这个脸面,她求了,合睿王松动了,我自然放你出来。”
归霁忙跪倒在地,道:“原都是奴婢猖狂,太皇太后、合睿王开恩,才许奴婢出来,奴婢都记着,一刻也不敢忘记。”
太皇太后颔首,命她下去。正当此时,外头宫婢打帘子进来,屈膝回禀道::“禀主子,太上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