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日入宫,何以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福寿县主?福寿县主同薛姑娘都是次要,他们今后要嫁的人,家里能给的扶持,这才是重中之重。娴德妃两个妹妹,一个指给了皇上的弟弟,一个虽未指婚,瞧着现下的势头,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更有甚者,若是皇上瞧中了……
这种种不过都展露了同一个讯息,皇后已然忌惮娴德妃!
第149章 贾元春卸任还凤印, 寿康宫笑语见钗黛
宫闱中事, 不啻战场,不过是不见硝烟罢了。贾元春自知成了德妃已然皇恩浩荡, 能为贾府挣来半刻荣光已是好的, 再没想着旁的。荣登后位, 享尽富贵, 只不过都在这寂寞深宫处, 又有什么趣味?左右她这半生费尽心思, 早已在先皇赐婚那日烟消云散了。
她轻抚穆昭仪髻上步摇,轻声笑道:“近来天总是热热的,想必是要入夏的缘故。穆昭仪身子骨弱, 只怕受不住这热气, 回了宫要好好吃一碗凉茶去去热气才是。今儿忙了一早上,我也乏得很,这就回去了。”
说罢, 收回手,叫抱琴扶着, 竟半分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径直转身去了。
那穆昭仪不防她如此, 气急喊:“德妃姐姐!”
贾元春步子不停, 面色如常,口中淡声道:“皇上厚爱,封了我做德妃,听来贤良淑德, 想必穆昭仪亦觉如此,故而多念。”
娴德妃,她坐到这位置,已是皇恩浩荡了。皇上给的,她要。皇上不给的,她不能抢。
新后入宫,自然各方各面的规矩都得重新整顿,或有不必的,皇后娘娘为了烧这三把火,也得吩咐着改。贾元春原是协理六宫、代管凤印,如今皇后娘娘来了,这凤印自然也得快快地送过去。这是后宫里的事,也不必回禀皇上,只消与太皇太后说了就是了。西太后如今是不管是的,那东太后是想管事,却也得看皇上肯不肯让她理事。算来算去,这份重担还得落在太皇太后身上。到底新皇后年纪小,得有人教着。
贾元春回了宫,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命人取凤印出来,便往太皇太后的寿康宫去回话。
寿康宫里归澜正盯着小宫婢换纱屉,见贾元春进来,忙笑着迎上去:“奴婢给娴德妃娘娘请安。”
贾元春叫免了,含笑扫了四周一眼,道:“姑姑忙着呢?”
归澜道:“天儿热了,寿康宫这里花木多,总有小虫子飞进来,虽是现下还不叮不咬,瞧见了总是扰人清静。”
“天儿热,总有小宫婢们做这些事,姑姑何必再太阳底下站着呢。”贾元春一面说,一面由归澜扶着进了殿门。
“今岁才选进来的小宫婢,做事总有不牢靠的地方,盯着他们做事,也省得他们犯懒。”归澜笑说:“娘娘稍等,奴婢往里去传话。”说着,便转身要打帘子往里去。才伸手,又想起些事,唤道:“归霁。”
一旁一个穿石青色衣裳的宫婢手里拿着掸子过来了,道:“姐姐,什么事?”
归澜道:“天热,娴德妃娘娘站着难免更热些。你手里的活计过会子再说,先取了团扇来给娘娘扇一扇,好歹带些凉意。”
“是。”归霁应了,便放下掸子开抽屉取团扇出来,走到贾元春身侧,屈膝道:“娘娘,奴婢伺候。”
贾元春因见她眼熟,细瞧了瞧,问道:“我方才听归澜唤你归霁,我倒记着她原先的妹子叫归霁,只是犯了事,被打发去暴室了。”
归霁站在她右后侧,手下缓缓摇动扇子,面容犹如冬季方才廊下的一碗牛乳,白得叫人心惊肉跳,偏又是冻实在了的,没一丝波澜,平平静静的,也瞧不出活气。她回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奴婢。太皇太后天恩,瞧着奴婢姐姐的情面,好歹让奴婢出来了,现下在寿康宫做些粗活。”
同从前的风光是万不能比了,只是再怎么,也比暴室里头的日子好过。
暴室里像是另一个天地,犹如人间炼狱。进去了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能出来的,更像是皮肉筋骨都被千锤百炼过,外在内里都已换了一般模样。
贾元春颔首,那厢归澜打帘子出来,笑道:“太皇太后叫娘娘进去呢。”
贾元春便再不与归霁多话,抬脚往里去了。
归澜仍站在外头,并不曾往里跟进去。见贾元春去了,便伸手招归霁过去:“福寿县主才吃了药,因说嘴里发苦,想吃些清淡爽口的。你往小厨房里去,说是前些时候的小黄瓜酱菜做得好,再叫他们做一些奉上来。另有宝姑娘,说是想吃肉沫炖蛋,你叫热热地炖一碗来。”
归霁抬眼扫了她一眼,旋即低头,道:“是,我这就去。”
贾元春进了东暖阁,只见太皇太后只穿了一身家常宫装,斜靠在紫檀雕寿字贵妃榻上。一旁小炕上设了紫玫瑰缎子条褥,一个穿天水碧色宫装的姑娘正倚靠在大迎枕上头,侧脸对着贾元春,只梳了小髻,上头簪了一枚梅花簪子,正是福寿县主林黛玉。另有一个穿秋香色宫装的姑娘,手抚在一旁雕花小桌上,发髻略大些,发间散碎簪了几枚珍珠钗子,正是薛宝钗。二人正对坐着说话,小桌上摆了两枚宫绦,只做了一半,尚未完工的模样。
见贾元春进来,二人忙停了话。待她与太皇太后请了安,二人才起身与她见礼。
太皇太后赐座,她谢后坐了,太皇太后便笑道:“这会子天热,你怎么来了。”
贾元春便将归还凤印一事说了,又道:“妃终究是妃,管理六宫诸事,名不正言不顺。现如今皇后娘娘入主中宫,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原先皇上想着妃妾年轻,能胡乱使唤的,便姑且将凤印摆在妃妾这里,也是为着这些细末小事不必惊扰太皇太后。既皇后娘娘入宫了,妃妾想着,这凤印很应该送回太皇太后这处来。由老祖宗交给皇后娘娘,这才是合情合理的事。若是叫妃妾送过去,实在不大像样。”
妃后犹如妾妻,再没正房进门,要妾将库房钥匙奉上去的道理。
归澜捧着茶进来,奉与贾元春。太皇太后沉吟半晌,方才道:“皇帝年轻,朝堂上的事叫他烦心已很艰难,后宫里头的事,自然应当他们用心思。他封你做德妃,还用了娴这份封号,现如今瞧着,倒很合宜。”
无关旁的,只有这份眼力,有这份通透,贾元春合该坐到德妃这位置上头。
贾元春笑道:“得老祖宗这一句话,这才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处呢。”
太皇太后亦笑道:“都说姊妹都是相似的,可见这话不假。你两个妹妹在我这处,宝丫头倒也罢了,黛玉却也时常说这个。照我说了,夸不夸的有什么要紧,是能吃了,还是能喝了。”说罢了,又命桐意将那凤印接过来,好生收拾了,待明儿皇后过来请安,再正正经经地给她。
交代罢了,太皇太后又道:“难得你们姊妹到得齐全,不必急着走了,留下一并吃了晚膳再回去。”
今日新后入宫,皇上是决然要去皇后那处的。正是因着如此,太皇太后才将贾元春留下了。一是因着她两个妹妹都在这处的缘故,二也是给皇帝提个醒,要宠一个妃子使得,为了宠一个妃子下皇后的脸,这是万不能有的事。
当皇帝须自持,昔日太上皇心里多爱惜西太后,不也为了大局冷落了她近廿年麽?另又说了,左太贵人昔日何等受宠,纵然是做戏,到底也是光鲜过的。再怎么,不也只得了一个儿子。余下的儿子都是东太后养的,封过的太子也是东太后所出。这是因着什么?盖因皇后是国母,何谓中宫,名正言顺,秉承祖宗家法,这才是中宫。
历朝历代,不宠皇后的皇帝是大多数。可太平盛世,谁真见过皇帝为了宠妃废后的?寥寥无几。
过了一时,外头有宫婢打帘子进来,却是归霁提着一个四方的食盒进来。上前见了礼,便将食盒往前奉,道:“这是小厨房才做的新鲜酱菜并上热肉沫炖蛋,另有一封信,说是才从宫外送进来的,是林府林大爷写给福寿县主的家书。林夫人已看过了,便命送进来给县主。”
林黛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不能自抑。一时那酱菜都只成了其次的,顶要紧的倒是那家书。
便是太皇太后也在一旁笑道:“瞧瞧你那模样,你哥子去了这样久了,难为你想他。”
慕容以致往江南去查事,太皇太后原也是知道的。林玦能写家书回来,这是因着他光明正大过去的缘故。慕容以致却是悄悄去的,不能走漏一丝风声,这宫里旁人只当着他往边疆去了。故而再没有家书口信之类的,暗中带回来的消息也极少,倒叫太皇太后心里七上八下的。
见林黛玉拆了信,扫了一回,面上带笑模样,就知道林玦信中所写都是极好的事。太皇太后心中略定,却又想到林黛玉年岁尚小,便是有事,也不能告诉了她。当下便道:“瞧你满脸是笑,我一早与你说了,你哥子此去虽是路途遥远,到底服侍的人多,又是一贯伺候着他的,想必十分得用。竟不必很担忧。”
一旁薛宝钗一面吃炖蛋一面笑,林黛玉斜睨了她,面上带笑,口中问:“宝姐姐,你笑什么?是不是笑话我?”
薛宝钗手里握着勺子,口中笑道:“老祖宗也笑了,怎么不见你问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