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没喝,怎会知道苦?”陆禾自走过来时,已由远及近地打量了她许久,鹅蛋脸清瘦了不少,下巴尖细,肤色也苍白得很。一手端着汤药,一手伸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又与自己的比对了番,纤眉微拧,“医官如何说的?”
“说我思虑过甚,需静心养病。”宜阳将她欲撤回去的手握住了,包在掌心,呵着热气,搓了又搓,“信都这几日下雪了不曾?我听说信都出了事儿?你那好友——就是此前与我击鞠的那位……”
“信都出了事与你何干?远在茂州也能思虑过甚,皇帝有了懿慈皇后无暇分心,东宫左右这阵子出不了差错,你就不能……”
宜阳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头:“我思虑的是你。”
陆禾心头猛地一软,再多的埋怨也说不出来,宜阳的目光太过灼热,她不敢看,怕又羞红了脸。
舀了一勺汤药,吹了热气,微抿了抿,轻笑道:“哪里苦?添了蜜浆。”
陆禾说着,又掬着手将汤药送到宜阳嘴边,软言哄道:“乖,烧得厉害,吃药了好得快。”
宜阳喝了药,且是就着陆禾喝过的汤匙一侧,对上陆禾疑惑纳闷的目光,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月牙,里面养着一池春水,轻易能使人沉溺其间:“有你的味道,自然不苦。”
没羞红了脸,却红透了耳背,陆禾掩嘴轻咳一声,一边喂药一边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喝了药,我……我也好安心离去。”
“你要走?”宜阳喝着药,睁大了眼睛作吃惊状。
陆禾点头:“我来得匆忙,衙署里事物繁忙,其实半刻也不得闲的。”
“茂州与信都纵马疾驰少说也得一日日程,你花了一日到这儿,只待上这么一会儿便走岂不可惜。再者说……”宜阳手撑着下巴,歪了歪脑袋,秀眉微蹙,很是忧愁,“你若是走了,我病得会更厉害。”
陆禾闻言微怔了下,笑道:“怎会?殿下不是感染风寒么,臣又不是暖炉地龙。”
“谁说我是感染风寒?”
“那……”
手中的汤药蓦地被宜阳端走,放在桌上,陆禾正愣神间,左颊被蜻蜓点水的亲了一记。
宜阳在她耳畔轻声的说话,耳廓被热气一烘,湿湿痒痒:“相思成疾,先生不知道么?”
叶秋娘一直藏在暗处偷看,她耳力好,两人的对话也大多听了进去,听到此处,不由发笑。
抬头看向天边一朵流云悄然飘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相思成疾,时间为药,时至今日却仍治不好她。
宜阳软磨硬泡下,陆禾应允明日再走。一路长途跋涉香汗淋漓,晚膳后她自去烧水沐浴了。
厢房内,宜阳与叶秋娘相对而坐。
“《谪仙怨》抄得可还值当?”叶秋娘斟了两盏清茶,递与宜阳一杯。
此计本是叶秋娘所出,宜阳却着实染了风寒,病得不甚重,冬日傍晚将夜,面颊起了处处异样的绯红,她心情大好,笑声也比往日爽朗轻快些:“当日官道上偶遇,我原意只想着寻个可说话陪伴的,不料你还颇有些能耐,以后有多少戏本,我一一誊抄便是,绝无怨言。”
“并非我有能耐,假若陆大人心里没有半分位置留给殿下,此计形同虚设。”
宜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叶秋娘说道:“戏本却是没有了,我在此处滞留许久,也该走了。殿下只需牢记我与你说的话,好好珍惜你与陆禾的姻缘才是。”
“你要去哪儿?回希夷园么?”不知为何,宜阳对叶秋娘有股似乎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从见面起便丝毫不在意她言行措辞上的僭越逾矩。
说话间,叶秋娘已经饮尽清茶,缓缓起身,答道:“游历四方而已,有缘再见罢。”
纤手扣上门扉,在檐下与出浴后一身清爽的陆禾相遇,叶秋娘与她相视一笑,临行时忽向她道:“大厦将倾,陆大人应及早寻好庇护所,勿蹈前人覆辙。”
陆禾脑中琴弦一紧,猝然绷断一条,忙攥住她,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叶秋娘不动声色地往宜阳的房内一瞥,答非所问:“愿你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出浴后本想进屋询问宜阳自己今夜歇在何处,哪知遇上叶秋娘这一变故,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径直坐在了宜阳的床沿一侧。
宜阳见她门也不关,自起身去关了严实,插上门闩,屋内只四角燃着炭盆,地砖下没有铺设地龙,冷风呼呼刮来,冻人得很。
从妆奁盒中拿出象牙角梳,走到床沿,摘下她束发的青玉簪子,如瀑青丝应声散落,掬起发丝轻柔地自上而下梳理,宜阳并非第一次见她披散长发的阴柔模样,许是沐浴后体带清香,水汽萦绕,她的眉宇间蓦地又增添了许多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婉。宜阳看得出了神,情不自禁间,象牙角梳从手中脱落,砸到脚背上将她惊醒,撞上陆禾疑惑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轻轻扳过她的双肩,向她道:“你有多少年未穿女装了?穿一次给我看看可好?”
不待陆禾答复,她又自个儿推翻了询问:“不好——还是一年后,我嫁给你,洞房花烛时你再偷偷换上,当做聘礼。”
“殿下……阿嚏——!”
陆禾猛地打了个喷嚏,宜阳这才看见她衣着单薄,忙将她推攘着进了床榻里侧,掀开衾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殿下,这……于礼不合……”
宜阳除掉靴袜,也跟着钻进了被汤婆子烘得暖融融的衾被里,捂着她的嘴不令她说出那些个生硬的礼节规矩之话,见她老实了,松开手来,为她掖好被角,侧过身去背对着她,还特地躺远了些,心里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就这么一张床榻,你不与我睡,大冬天的想冻死不成?我……我来茂州这许久,想通了许多事。自然,嘴上说的话我也不强求你当真,你能千里迢迢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换穿女装的事我不过说笑罢了,你喜欢做就做不喜欢做也不必当做旨意去遵守,我只想让你与我在一块儿时轻松自在些。”
第67章
京师四方辐辏,英才荟萃,各路消息自然也比寻常州府灵通些。(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年后,府衙开印。
徐谦在梁州候了许久也未曾收到朝廷的征辟,他虽是武将,可头脑却甚为灵活不输文臣,遣人打听了一番才知信都朝廷里接连出了两桩大事。晟王造反的事天下皆知还好说,棠辞的事传得风风雨雨,不知经了多少人的口,十个人说的有九个不同。可无论怎地,两件事都与前朝有关,这个当头上,秦延再是□□乏术也紧赶着与徐谦托付的那位旧友通了消息,令他将保荐之事暂且压一压。
驰骋沙场之人难免有些血气方刚,即便扎在书堆里十数年也挣不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的桎梏。康乐年间秦延与徐谦虽一个在文一个在武,私交却是甚好的,因此也熟稔他的脾气,使那旧友先瞒着他,不定他骨子里的那股拧劲儿哪日上来了,误打误撞地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谦得知此事后砸吧砸吧嘴,半晌都品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孩子,心思手段到底比不得皇帝沉重狠辣,如此一劫,不知是祸是福。
凉州,极北之地,与京师千里之遥,皇帝虽老了,齐王,却还是那个齐王,丝毫未变啊。
他捻须思忖良久,写了一封手书托人带到凉州。
晟王终究难免一死,饮鸩自尽留了颜面。
其妻妾子女纷纷除去宗籍贬为庶人,逐出帝京,天潢贵胄朝夕间沦为布衣百姓,令世人唏嘘不已。
淳祐十三年注定是一个不会平静的年份,信都民众每日聚集在茶寮梨园呷茶看戏,谈资比梨园层出不穷的戏目更替得还快些。
晟王造反的事犹在舌尖上回味,不知谁点燃了话头,转眼间又去说道去年科举琼林宴上补录的那位探花郎原来竟是卸下红妆的姑娘家。此事传得风风雨雨,好嚼舌根的妇人又去几个酒楼逮着几个偷摸出宫私卖廊下内酒的小内侍,好说歹说,小内侍都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轻易不敢透露半句内情。
棠辞好端端一个半只脚踏入皇家大门的郡马为何短短时日内受了重刑不说还遭贬谪去了凉州参军?是女扮男装的身份秘密败露还是为晟王求情而惨遭牵连?除了少数知情者,在街头巷尾市井百姓不知头尾的流言中业已成为一桩无头悬案。
民众各持己见众说纷纭,争执到最后,却都长吁短叹地怜悯同情了一番。
甜水巷。
樵青与渔僮上街采买,屋舍庭院中只有柔珂与棠辞。
豫王府的医官、流散各地的名医乃至太医院的医正都请了来,仍无一人敢言之凿凿地断言安心静养药膳滋补后两条腿会健步如初。
左颊上的纱布前几日拆开,细细小小的一枚“妄”字,黑色的字形,边缘结痂,微微向上凸起。原本无甚稀奇,可搁在棠辞的脸上,与精致如画的右颊只稍一对比,就瞧出了狰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