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慈入主中宫重掌凤印,不过只是众所周知的空架子罢了。
皇帝将中宫的守卫加了两倍人手,名为护佑,实为□□。
她虽由静慈师父摇身一变变回了懿慈皇后,不过是碧云寺里的后院搬到了宫里,依旧清心寡欲诵经念佛。皇帝知晓她的脾气,只每日里去她那儿批阅奏折,同她说话。
懿慈出不了宫,贴身侍奉的春华却是无碍。
春华手里提着糕点,进了小院。
渔僮听她说了来意,忙就着衣角擦擦脏污的手,引着她到了灶房。
春华一见堆了满墙角的碎瓷片,心里有了几分底,放下手中提着的食盒,忧心忡忡道:“郡主,您不妨老实告诉我——腿……当真断了?”
康乐二年永嘉刚生下来时,懿慈体弱,母乳甚少,春华充当了她大半个乳娘,想来是要比常人更在意些。
柔珂不好隐瞒,只故作轻松地道:“您也知的,她自小骑马射箭,小小年纪骑着匹小马驹击鞠夺筹还拿了奖赏。身强体健,慢慢将养指不定能好的。太医院的医正也说了,从前不是没有过受了胫杖依旧行走如初的例子,您回宫后,也这般说与伯母,令她安心。”
“那……脸……”春华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庞,忧虑更甚。
柔珂牵过她的手来,安慰道:“只黥了一字,花瓣那般大小,墨迹也浅,抹的是祛疤极好的药膏。”她蓦地一笑,“再者说了,即便丑了,那也是我的夫君,我会嫌她不成?”
皇帝下了数道旨意,唯独没有撤婚,如今朝野皆知棠辞实乃女子,一桩天赐良缘朝夕间竟成了假凤虚凰的笑话。
春华心里咯噔一跳,惴惴了半晌,将临行时懿慈嘱托给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无论如何,从来没有这般耽误于人的道理。你且耐心等等,殿下在中宫自会为你二人打算谋划。”懿慈已为皇后,她自改了称呼。
打算谋划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违心逢迎?
柔珂推辞拒绝的话未及说出,樵青却自门外径直走进,手里仍旧托着铺满碎瓷片的木盘。
春华一看,眉头紧锁。
“我去看看……”
柔珂忙起身将她拦住,顺手提了她带过来的食盒,歉意道:“许是我做的吃食不合口味,还是我去罢——也到了换药的时辰,她如今大了,总不好意思使您瞧光了身子的。”
春华被她说得掩嘴一笑,心情也好了几分:“好好好——里面装着的都是殿下做的,她自幼喜欢。我改日再来。”
目送春华远去,柔珂长舒了口气。
眼下只她三人留在院中,她仍一味逃避躲闪,哪会愿意见到春华。
步入房内,一片狼藉,瓷片与食物残渣虽收拾了,门窗紧闭,气味不散。
还未走近床榻,一只茶盏猝不及防地飞了过来,精准地砸在柔珂眼前。
“我说了我不吃,出去。”
柔珂往前走,茶盏一只一只地砸过来……
最后一只茶盏捏在手里,棠辞看清了来人,咬咬牙,红着眼睛往前扔——
柔珂握住了她的手腕,冷着声音:“连我都想砸,闹够了?”
换做往日,挣脱出来不是难事,如今这副残破的身躯借力不得,棠辞颓丧地垂下脑袋,别过脸去:“我没有闹,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面对你自己?”
棠辞哑口无言,转而像只受伤的小兽涨红了脖子吼道:“我谁都不想见!你放开我!”
“我若不放,你有气力奈我何?”
棠辞扯着嘴角笑了笑:“是啊,我能奈你何,我如今不过是个沦为世人谈资的笑柄罢了,毁了容断了腿,就连一心求死都不能了……”
“什么笑柄谈资?”
避开条条结痂鞭痕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身下,柔珂矮下腰身,顺着她的额头一路吻到因干涸而布满细纹的唇瓣。她在挣扎,挣扎得很厉害,以往定会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反扑了去,此刻却如困兽在做无谓的挣扎。药味浓烈,密密匝匝地像条铁链牢牢地困锁住她,将她压在这一小方天地中,吸取她身上的每一丝每一缕养分,直至将她榨干,形同枯槁。
只稍稍一瞥眼,左颊上白色的纱布刺入眼帘。
世上再好的药膏,也没办法消除黥刑的疤痕,它将会是烙印,陪伴她的下半生——作为她胆敢触犯天子之威的罪证为人所见,为人指点,为人耻笑。
柔珂一直在看着那处,看得眼睛周圈洇了水光。
棠辞忙抬手遮面,却蓦地被柔珂拍到了一旁。
吻痕落在纱布上,轻轻一记,是拿捏得当的力度,不会弄疼她,却软软地戳进了她的心窝里,挠了挠。
“你大抵不知,因着你的关隘,朝中这一两日多了不少为晟王叔求情的大臣,我父王与秦尚书也从中斡旋——不与皇帝扯兄弟手足之情,只命徐州三司上了连年的卷宗,一味将功劳簿拉来作挡箭牌,还有徐州百姓联名上书。朝廷局势瞬息万变,不定连死罪也侥幸可逃。你说你是笑柄谈资,可若没有你当初执意搭救,晟王叔如今已遭车裂,血亲观刑千古奇闻惨绝人寰。”
棠辞略有些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张口欲言,唇瓣却被柔珂轻轻咬了一口,酥酥麻麻的,半边身子片刻间软了下去,只听她在自己耳畔轻声说了句:“阿玥——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第66章
宜阳在茂州守陵,每月皇帝会遣派恭谨端方的大臣前往训导。前日,大臣归京,向皇帝回禀宜阳公主在茂州守陵每日静思己过恪守祖训颇有所得,又向皇帝献上一方砚台。皇帝喜好收藏文房四宝,茂州所产的砚台虽比不得徽州与肃州的砚台质地刚柔并济不损墨香,在润墨发墨上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此方砚台又是宜阳亲手挑选的,是以皇帝见了砚台心肠也软了□□成,向那大臣问了几句茂州气候如何,大臣心里知晓皇帝并非意在茂州气候,于是支吾道茂州天寒,入冬也早,他到茂州时听闻已接连下了两日大雪,公主殿下身体孱弱,感染了风寒。
皇帝是时正在中宫正殿里坐着,东暖房因着懿慈的缘故,暂且改成了小佛堂,凝神静气的沉香与虔诚专注的念佛声经风一吹,入了皇帝的鼻息间与双耳内,在他心里挠痒似的激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斯人已逝,往者不可追矣,蓦地脑海中跳出了贞淑妃的音容笑貌,刺得他眉间直跳,连叹了几声气,当下将李顺德叫来,命他往太医院挑拣两个医官,药材补品也随意选,装了满满两车,运去茂州。
茂州守陵,夏季无冰库,冬季无地龙,这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轻易改不得了。
信都至茂州的官道上,陆禾奔驰其间。
苍茫天地中,山林皑皑一片白雪,她一衣狐裘,头束唐巾,飞沙走石间巾帽垂下的阜沙软带灵动翩飞。
骏马呼出大口大口的白色热气,马鞍上的主人犹嫌脚力慢,扬鞭一挥,狠狠抽了马屁股一记,向前疾驰。
护送医官与药材补品的军队前脚刚走,她在刑部衙署内左思右想后仍如坐针毡,于是后脚便紧赶着牵了马匹骑将上去往茂州而来。
说是守陵,宜阳倒不必当真老老实实地跟块望夫石一般守着皇陵,她大多都静静地待在茂州稍显简陋的府邸里誊抄祖训佛经等。
医官一刻前过来为她诊脉,着实体虚了些,于是又兢兢业业地为她开药方,药方开好了,两个须发白了大半的中年人自随着叶秋娘去煎药了。
宜阳在庭院中心猿意马地诵念佛经,眼风时不时地往月亮门处瞥,心里急得跟秋风卷落叶似的直打着旋儿。
陆禾在山底下歇了脚,灌了壶茶,将马匹交由兵士拴紧喂食。极目远望,青石台阶上显是人迹罕至,积雪扫到两旁,融化后汨汨渗出清莹白净的水滴。风雪不止,石阶上又落了一层盐粒似的薄雪,前人的脚印将将没了一半。
一路赶来时心里除了担忧还是担忧,此刻,不知怎地,却有些不敢迈步。
陆禾犹豫了半晌,天际飘落下的雪粒一颗颗落在她的肩头,擦过眼帘,纤长细密如薄扇的睫毛轻轻一眨,雪粒与温热的肌肤相触,消融殆尽,冷意倏然。
她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怀揣着十分的小心与惴惴。
她攥紧了双拳,告诫自己看一眼便走,绝不多留,以免回京后不好向胡来彦搪塞。
候了许久,直候到叶秋娘端来一盏汤药,宜阳想等的人却没等到。
叶秋娘看出她的不安与泄气,正想向她宽慰,却自眼角余光间瞟到了一条瘦削的人影,不发一言,微笑着款步离去,与陆禾擦肩而过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定在她光滑细腻的喉间,心内十分了然。
汤药里不知掺杂了什么药材,只搁在桌上远远地一嗅,一股扑鼻的臭味儿,宜阳看着汤药正暗自发愁,蓦地却见青瓷碗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托起,她心里咯噔一跳,看清了来人后犹自回不过神来,直到一勺黑黢黢的药汁凑到了嘴边才猛地别过脸去,捂着嘴摆手道:“我不要喝,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