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挤了一堆老残妇孺,涝灾流民。
手足相接,腿脚相叠,横七竖八地躺了满院子,几乎寻不得落脚走路的地方。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饥饿不得食而呜咽啼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然喑哑。母亲心疼得紧,嘴里嚼着树根,手上拼命挤压乳/头,却半点汁水未见。
身旁熟睡的汉子闻声皱眉而醒,待看清情形后,将手指咬破,递给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母亲怔了怔,含泪道了声谢,原是素昧平生的过客。
“敢问……可是自湖州而来?是因官道堵塞而暂不得去梁州的慈幼院安置么?”
棠辞声音清越,在夜色中惊醒了不少睡梦中人,因并无火光月色而瞧得模糊,只以为是路过的旅客。
母亲与汉子皆相视一眼,汉子耿直,抢先开口道:“梁州的慈幼院早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个来晚的皆被梁州的官儿们赶了出来,白日里有兵守着哪里都去不得。”
“你们来了几日?梁州城内每日可曾派人来送吃食?”目睹惨状,明知答案仍是不甘心地要问上一问。
汉子果然不屑地嗤笑一声:“送吃食?听说慈幼院里头都还有饿死的人哩,更别提咱们了。”
历来便少不得这些个欺上瞒下的勾当,棠辞并无意外,却为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揪心难过得很。
熊亨依言领着兵士守在破庙外,惶惶惴惴地候了良久,听闻脚步声响后忙躬身作揖。
“离梁州城约莫还有多久的路程?官道明日可能清通?”棠辞问道。
熊亨细算了算,答:“明日定能清通官道,至多城门落锁前可抵梁州城。”
“明日着人先往梁州城给布政使传话,只说我三日后便到,令他好生准备。”棠辞又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赳赳武夫,笑问道,“这三日你便带着一众兵士藏匿于山间深林,想来野果野味还是有的,熊将军可撑得住饥肠辘辘?”
一行人中属熊亨饭量最大,他若熬得住,其他人等也熬得住了。说是三日,棠辞亦不知轻车简行地混入梁州城后是怎生光景,三日不过是往大了估的,想来于众将士而言无碍。
熊亨闻言,一张粗糙的面容难掩惭色,挠挠头笑道:“卑职方才还想向大人禀告,弟兄们虽是沙场上刀头舔血的汉子,心肠也软得很,可否将干粮匀一匀,分给流民些许?”
棠辞正等着他将这话说出,才要接口便听一旁的柔珂抢道:“既然明日并非众人同去,不若狠心杀上一两匹马,烤些马肉储着,若三日内寻不到野味野果也可聊以充饥。”艰难时期,人命与马命孰轻孰重,掂上一掂还是分得清也放得下的。
熊亨一听,为了难——行军作战的兵士大多把马匹看做性命的,如何弃得?
柔珂一介文弱女子自是不知晓其中内情,棠辞却灿然一笑:“柔珂郡主到底是女子,心细。熊将军待会儿便遣人将我与柔珂郡主的那两匹马宰了罢,只是得择个清远的地界,若让这些百姓听见了动静,一时哄抢也未可知。”
熊亨连声应答,又见棠辞有与他同去山上寻个洞穴暂居的迹象,忙开口劝道:“大人且止步,卑职与兵士们苦惯了,身子耐得住。您便莫要掺和了,破庙里头还能挤挤,再说柔珂郡主也不好一个人随流民宿在里面的。”
棠辞脚步缓住,向柔珂颔首歉意道:“是我大意了。”
柔珂瞥见她眸中的狡黠,暗自腹诽:你哪是大意,分明是想做出亲近将士的模样又不敢当真和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起居在一块儿,若是熊亨不给你台阶下,看你如何圆场。
待熊亨走后,棠辞悄悄勾住柔珂的手指,与她一道向破庙走去,见她许因连日骑马后两腿酸疼而步履缓慢便也放慢步子,一面纳闷道:“阿涴,你方才老瞪我作甚?”
“我就想瞧瞧,你这些坏心眼都长在了什么地方,分明幼时还乖巧柔顺得很。”柔珂抬手点了点她的脑袋,很是愤懑不平。
棠辞更黏近了柔珂几分,无辜道:“幼时有你看着,自当乖巧柔顺,后面没你看着了,长着长着它却自个儿变了模样,这莫非怪我?”
“好,怪我。”柔珂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里怀念起幼时那个指东往东指西便往西的永嘉。
夜深天黑,眼前有一石块却径自被柔珂忽略了,脚步一绊,心神慌乱下不及做出反应,却又是被棠辞眼疾手快地抢前扶住。
柔珂才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却听棠辞在自己耳畔含笑着咬耳朵:“阿涴还说我长坏了,我看你却是比我还坏,走累了想要我抱只一张口的事,还要使上一招苦肉计惹我心疼么?”
话刚说完,柔珂便被棠辞揽腰抱起,往破庙而去。
柔珂忙挣扎着想要下来:“你的伤……”
棠辞低眼看她,嘴角勾着抹浅笑:“你不是每夜里为我上药么,结痂无碍了都不知晓么?”
柔珂脸颊飞过几片彤云,将头埋在棠辞的胸前,抬手虚捶了她几下,不作言语。
第42章
翌日。
官道上飞驰着两人一马。
秋风猎猎,棠辞不断回头询问柔珂是否冷了,腿还疼不疼了,是否要歇一歇。
这一次,不待棠辞扭头,柔珂伸手将她脑袋给扳了回去:“不冷,不疼,不歇,好好赶路。”
一路上又见了不少徒劳往两地蹒跚而行的流民,道路两旁偶有弃尸,亦无人在意。
棠辞将手伸到后面,握着柔珂的手使她重又牢牢地抱住自己的腰,扬鞭一挥,加快了步伐。
梁州城门处有兵士盘查询问。
眼前,是一对农夫农妇打扮的小夫妻,鞋履皆布满泥渍,发丝凌乱,两张脸上的面容灰扑扑的,也瞧不甚清。
“湖州来的?”兵士几经打量后,率先做了推断。
农夫哎哎几声,生涩的湖州口音:“房子和田都遭水淹了,过来投靠亲戚哩。”
投靠亲戚?兵士狐疑地审视一番,命一旁的兵士代为把守,自去寻上面的官员。
少顷,那兵士回来了,命二人快速通行。
小夫妻很是恩爱地互相搀扶着步入梁州城。
待拐入街角,柔珂紧绷着的嘴角再憋不住,扑哧一笑:“你从哪儿学来的湖州话?”
“先前排队进城的时候竖起耳朵听别人说了一两句,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柔珂额头上满是汗渍,晕湿了故意抹在脸上的泥灰,被自己牵着的手也是冷冰冰的,棠辞四处望了望,寻到间茶寮,忙过去落座,令店家上一壶热茶。
那店家却是个好客的,沏了壶热茶亲自端上来不说,还自隔壁阿婶那儿顺了两碟糕点,一并递给二人,还拉了张长凳坐在一旁好奇道:“湖州人?灾民?”
棠辞正愁一时寻不到人打听梁州城现下的情形,见状瞎掰了几句,将店家本就不牢靠的嘴轻易撬开了。
“投靠亲戚么,还好说。”店家叹了声气,“若是妄想着过来找官府寻口饭吃还是趁早打道回府罢。”
捡了匹手巾绕着茶壶包了一圈,递给柔珂充作手炉,又接过柔珂吹得温凉的清茶一饮而尽,冲她微微一笑,才向店家问道:“这话从何说起?我虽然是过来投靠亲戚的,可有好些同乡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领皇粮填肚子的呀!皇帝不是才颁了诏书,令梁州接济受灾的百姓么?”
店家是个老来无妻的鳏人,见眼前这小夫妻俩眉来眼去,你暖手来我喝茶恩爱如斯,又兼适时起了阵秋风,倍感凄凉,说起话来也唉声叹气地带了股寂寥的意味:“你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哟!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京城到梁州,上上下下过了几层官员,这个年头能将皇帝的旨意圆圆满满地办到五层便算得上是好官儿了!更别提咱梁州城里这位油头肥耳的布政使老爷了,家里养了几房妻妾,生了好些子女,一个个地街里来巷里去,横行霸道的无人敢管,怕是比梁王爷的世子还威风许多。”
“唉,说起来,还是先帝那时派过来的布政使大人清廉。”说罢,店家又自觉不满地摇摇头,讥笑一声,“也得看自个儿运气好是不好,活在哪个的治下。爱民如子,说得好听,皇帝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顺,哪有闲心来管百姓?”这话外之音却是在指十二年前的丁酉政变,皇室同室操戈的天家丑事了。
眼见棠辞眸色由欣喜转为黯然,柔珂默不作声地抚了抚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那店家忽觉自己说过了头,遂袖手坐在一旁,住了嘴。
休息了一阵后,棠辞与柔珂付了银钱起身欲走,却见店家不知从哪儿领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将她往前推了推,满脸歉意地恳求道:“约莫是守城门的兵士没看好,昨日溜进城来倒在了我家门口,今日醒来一问,她家中长辈亲戚皆不在了,我家里头还养着三四个捡来的孩子,着实挪不开地方了。也不劳烦你们什么,城里头一等一的好人徐老板正大开米仓赈济百姓,我这看着茶寮脱不开身,你们将她带过去,问问徐老板可愿收留?想来,他定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