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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归自谣 (六遇)



现下想来,也无甚可见的。人么,不过生了些许白发,脸上布了不少皱纹。却还可憎的……硬朗得很。

开水滚沸的声音将棠辞的思绪拉回,他拿树枝拨小了火势,往茶壶里倒满热水,又将几块鲜红带血的精瘦排骨扔进了锅里,撒了姜片和葱段。

再回到房里的时候,面上平静如初。

瞥见渔僮细细地叠好油纸包,塞进了自己怀里,棠辞纳闷道:“你收那个东西作甚?”

渔僮的双眼红得如兔子眼一般,此刻却咧开了嘴,憨笑道:“这可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下午便去珍宝斋看看能不能换上几两银子,再不济,我拿去跟人炫耀也成啊!”

知他在自己出去的这会儿功夫已经发泄过了一通或是被家人抛弃的心酸或是被人收留的感激情绪,棠辞冲他摇摇指头:“你也知道这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带它回来担了多大风险,你行事如此高调,想拖着我一块儿进刑部大牢挨板子?”

那黢黑的面孔立刻皱成一团,在怀里摸了半晌,犹豫地把折成方块的油纸包取了出来,蹙眉道:“你说这宫里头怎么名堂这么多?不就一个油纸包么,也能牵连上挨板子的大罪过?”

掩嘴偷笑,棠辞弯着眉眼,道:“骗你的,这油纸包虽然材质上乘,然而并无宫里的印戳痕迹。是专给赴宴的达官显贵们外带回府预备的,卖不了几个钱,也蒙不了别人。”

渔僮眉毛一挑,本想骂他,哪知定睛瞧他时,被自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清隽秀美晃了神,再看他的手亦是十指纤细修长,白皙细腻。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小时候家里还有点闲钱供给自己念私塾,先生说的所谓男生女相,于是劝诫取代了怒骂:“公子,我娘亲说过,男人就该有些男子气概,虎背熊腰威武生风!太过瘦小细弱不仅找不着饭碗还不好娶媳妇儿,倘给人说媒的看了,八成得落得个痨病命的判词……”说到这儿,他才惊觉自己措辞不当,扭捏支吾了片刻,才续道,“公子,我不是说你生着一副短命的相……”

棠辞只静静地等着他绞尽脑汁把话圆满,候了半天没听他再蹦出一个字儿了才缓缓道:“你公子我,已经是在翰林院任职月俸二十六石的从六品官员了,何来的找不着饭碗?再者,你公子我十数年前有个别称,叫‘千岁’,怎么就短命了?最后……”棠辞等着他听得聚精会神凑近头来,往他脑袋瓜子上狠狠一拍,“谁与你说我要娶媳妇儿了?”

第2章

“你不娶媳妇儿?”渔僮头上戴着小帽,惊诧胜过了疼痛几分不止,口无遮拦道,“公子,你该不是嗜好龙阳之人吧?”

棠辞以手遮面不住摇头,分外无奈。少顷,叹了声气道:“我若是,又该如何?”

“砰——”地一声,渔僮猛往后退将木凳撞翻了。他退到再无可退之处,弓起身子粘着墙角,双手忽上忽下掩盖要害,瑟缩道:“公子……小的家里三代单传,就我这么颗独苗儿。我爹娘还指望着我回家传宗接代呢,我和隔壁大婶家里的闺女十五姑娘从小一块儿长大,早就暗定终身了……”

眼睁睁瞅着这么个七尺男儿被自己三言两语刺激到如此田地,棠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亦不知如何与他解释自己身为“男子”不嗜好龙阳却大抵也不会娶媳妇儿这种两相矛盾的事,也不好出言损他容貌形态伤他的心。当下颇有些悔于伺候了自己两年的老仆人回乡安养后,他在老师府上点选渔僮作为贴身仆从一事。

“你方才怎么出去了那么久?那官员可有为难你不曾?”绕不开避不过的问题索性不管,另起一个话茬方是上上策。

渔僮于大惊大骇间愣怔了会儿,捋顺了身上所穿青色直裰的褶皱。似是想起什么新鲜的事儿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跳步到棠辞眼前:“你不是说礼部大人约莫末时三刻便会过来么?我在门外候了许久,没遇上绯袍骏马的官大人,倒是撞见了个灰头土脸的差役!我照你吩咐的与他说,你昨夜跌得重了,起不来身,怕是去不成尺度官服了,要拿裁缝铺量的尺寸与他。他直皱眉说官服自有规矩定制,分寸毫厘不能差,与民间量度的尺寸并不一致。后来我又依着你吩咐的说,让他照着陆公子的体型裁制即可,他这才哎哎应声告辞。”

“差役?怎地会是个差役,穿着皂吏巾服?”

晋朝1开国太/祖皇帝遵循《周礼》仪制,整饬前朝胡服陋习。不仅皇亲宗室的冠冕衣袍着礼部好生揣度商榷,连天下人等都三五九分规范了衣物的着色、长短、形貌,稍有逾矩即扭送府衙摧楚笞责。即便现下历经两百多年的变迁,规矩章程多有松动,民风日益开化,可历来官服的裁制并不是件小事,怎地今日就派了个差役过来?

渔僮嘿嘿笑了几声,把木凳子重新放好,坐下说道:“可不就是个差役嘛!我见那差役神态紧急慌张,借着邀他用饭的理由将事情套了出来。原来啊,七凤楼的名妓柳湘清今早上被龟奴发现死在房里了。不多时就来了官差将整个七凤楼暂且查封了,一干人等不得随意进出,那些个忍了一晚上想着逛窑子的公子哥儿们哪里耐得住,眼巴巴地站在楼下望绣楼上的姑娘,再添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闲人,还有赶来凭吊柳湘清的痴人儿。这不,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那差役侍奉的官老爷坐着软轿行到路口,左右驱赶不得,绕道而行又费时得很,于是遣了那手脚麻利轻快的差役拨开人群过来办事。”

棠辞敛眉深思了会儿,问道:“是她自个儿死的,还是被人害的?昨夜谁点她服侍的,打听了不曾?”花柳之地为了助兴,多有暗中贩售令人神思明朗、精神亢奋如五石散之物。男人服了五石散,手脚力度不加收敛,又猎奇新的床笫秘术,弄死妓/女的事例不在少数。兼之妓/女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稍加钱财疏通打点,老鸨和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即便柳湘清如何出名,也不该弄出这么大动静才是。

“这个……我可没问。”渔僮难为情地干笑了几声。

棠辞也早就料到他不会这般细致,点点头,倒了杯水。吩咐道:“你去厨房看看排骨是否煮熟了,汤若烧干了记得加些水。”又唤住动作敏捷半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渔僮,“莫要偷吃,晚上陆禾过来一同用饭,那可是三个人的份儿。”

渔僮撇撇嘴,揶揄道:“公子,你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可是月俸二十六石的朝廷命官!怎地还这般小气?陆公子饭量大你又不是不晓得,那点骨头哪里够他塞牙缝的?要不你再给我几十文,我跑去西市桥底下再买一两斤回来?这个点儿的肉指定新鲜着呢!”

捡了本书朝他扔过去,虽被他轻易躲开,棠辞也不着恼,只微微笑道:“买罢,俸禄还没领,先预支你的工钱如何?”

倏尔,樵童如一道幻影,哧溜一身没了踪迹。

走过去拾了书本,拍拍灰尘。耳边骤闻城内报时的鼓声,说笑间的功夫竟已到了申时末。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展开纸张,碾磨笔墨,凭窗临帖。

棠辞的心境随着白纸黑字的充盈,也愈加放松随和。他不必挂心于柳湘清案件的内情,七凤楼地处章台街2,是自翰林院来此的必经之路,陆禾那个好事的性子想来不会错失在自己面前难得充当一次说书先生的机会。

京师地界,又时值白昼,甜水巷多贫户穷者,不惧匪盗,是以宅院大门未落锁。

陆禾一手抱着小酒坛,一手推开虚掩的木门。

杏花树下,一白衫少年束一网巾,拈一棋子自弈。春风徐来,杏花飘落,嵌在衣肩衣襟的粉白色与透过横斜树影的淡金日色相映成趣,衣袂翩飞,面若冠玉,双瞳剪水,轻而易举便成了画。旦闻响动,眉头轻轻一蹙,看向来人,再微微挑起,配以未从四方棋盘中脱离出来略带算计幽深的眸色,奇道:“这才几时,你竟来了?”如是一来,画卷所绘愈加鲜活生动。

再看陆禾头戴儒巾,身着襕衫,腰系丝绦,分明一副先行回家换下官服的模样,更感到诧异:“那连旷达是如此好应付之人,折腾了你们几个时辰就放行了?”

“哪里好应付?”陆禾将酒坛搁在石桌上,悠然坐下,慢道,“他性子慢吞,又做事谨慎小心,唯恐漏了一星半点事务没与我们说。若是陛下再给他几日时间,他怕是连内宫十二监都要与我们细细道来!”

封泥未拍开,然酒香已四溢。棠辞是个馋酒之人,当下不及召唤在厨房忙活的渔僮,自个儿取了两个杯盏回来。斟了各半杯,入口顿觉酒液醇而不腻,便问道:“廊下内酒3?”

陆禾只轻啜了一口,他素不善饮,喝酒只为助兴,点头道:“路过何家酒楼,许是遭柳湘清一事影响,生意差了许多,我瞅着还剩一坛荷花蕊,便买了过来与你。省得你几次三番数落我白吃食。”

棠辞听到这儿,唇边勾起一抹洋洋自得的笑,面上仍旧讶异:“柳湘清?七凤楼那个名妓,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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