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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归自谣 (六遇)



棠辞吃着面馍,眼睛里噙满知足,点头道:“得亏静慈师父您日夜为我烧香拜佛,可算是入了翰林。”

她眼神真挚,一副乖顺模样。静慈倒也不揣测这里面有几分是恭维的乖话,抚着她的手背,笑说:“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知道你志在官场,不忍再见你哭鼻子擦眼泪,诵经念佛时自然多念着你些。往深了说,一切还是你自己修来的福分,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父母这个喜讯了?”

棠辞怔了怔,垂下头来木然答说:“不曾。”

但闻食指轻叩木桌的声音,静慈严肃了几分:“那便该打了。”

出乎意料的,棠辞立时放下手中的面点,垂手站起来恭顺听训。

静慈虽滞了一会儿,但想着她虽言行老成了些,耍起脾性来的时候却还是个孩子,于是顺理成章的出言教导:“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生长在云州,离冀州千里万里,来京已有三年了罢?虽是担着父母家族的厚望,也吃了不少苦,想来十分寂寞惆怅。你尚且如此,将你牵挂在心头的父母又当如何?如今功成名就,为何不及时告与父母,同享喜乐?”

“您说的是,我知错了,回去便写,往驿站投信。”棠辞垂着脑袋端正站着,在静慈看来着实是虚心受教的样子,却不知她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红透了的双眼。

静慈知道她一向听自己的话,多余的便不再说了。拉着她重新坐下,以指腹擦拭掉她嘴边的面粉碎屑,看她仍然闷闷不乐,暗忖自己是不是说狠了些,哄慰道:“你不及弱冠便高中一甲,入翰林是天下多少学子的夙愿?莫说你父母,我也替你开心夸你都来不及,我方才说打你是玩笑话,不必当真。”

棠辞偏着脑袋,低声嗫嚅:“我不曾当真,您……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会打人?”

失声一笑,静慈琢磨着这孩子怎么竟说些混账话,若让她的生母听见了怕是该吃醋,饶是如此,自己的心里却被她的三言两语烘得暖融融的。见一滴滴泪珠砸在桌上,掏出绢帕为她拭泪,好笑道:“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莫是龙王发大水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地眼泪说掉就掉?”

不说还好,一说更如开闸泄洪。

棠辞又是羞赧又是懊恼,抢了绢帕自个儿别过脸去擦拭,闷声道:“让您见笑了,我打小便爱哭,被父亲说骂责打都不曾改过。”她顿了顿,续道,“即便如此,在外人面前并不这样的。”

言下之意,是不把静慈当作外人。

“这倒是你父亲的不是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说话教诲即可,犯不着动手。”静慈只觉得这孩子细皮嫩肉的,举止贵气使然,当是个富家子弟。能养成温俭恭良的品性已是不易,想到她受棍棒摧楚的画面不由心口揪疼,说话间便多了些僭越。

棠辞仍旧低声啜泣着,侧面望去薄扇般纤细修长的睫毛上润满了水雾。

静慈想了想,一时愣是没从装满佛经的脑子里搜罗出什么好笑的事情,只得从记忆深处挖掘往事:“我与你说过不曾?我有个女儿,从小胆子大不怕事,偏生怕黑怕雷鸣闪电。每逢仲夏雷雨时节,必得我陪伴在旁哄慰才能乖乖入睡,否则眼泪淌进盆里次日便可浇花了。”

其实不是趣事,静慈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嘴角微微勾着,眼神渐渐放空。

棠辞狠狠吸着绢帕上久违的气味,驱赶掉盘桓在心尖的心酸与苦涩。侧过身来抓起面点大口咀嚼,朗声称赞:“春华姑姑今年的手艺又长进了不少,枣子搁的数量正好呢!”

静慈将悲伤藏于眼底,温言道:“你去岁不是说了一句不够甜么?她听着了,记在心里,今年就多撒了些枣泥。”

“劳春华姑姑记挂了,我吃完这几个便去帮她做事。”棠辞忽想到方才在厨房里看见的阵仗,颇像要宴请客人,心里有些发慌,“今天……可是有人要过来?”

瞧棠辞吃得两腮鼓鼓,静慈轻轻推了推清茶,示意她饮下解渴,眉眼弯弯:“是呢,我与你提过几次的那位姑娘。说来她母亲在世时与我感情颇深,若不是我早就立誓不踏出这庙宇半步,实该同去探望祭扫。难为她结庐守孝三年,清苦吃斋的日子于年轻人来说并不好过。”

“唔……咳咳咳——!”棠辞捂住胸口,狠狠地咳嗽,眉毛扭成一团,脖颈通红。

静慈忙站起来为她抚背,一面怨怪道:“你这孩子,怎地吃个东西还能被呛着?快喝些水。”

正当此时,门外春华姑姑的声音不请自来:“夫人,柔珂小姐到了。”

话音落,房门开。

窈窕美人背光而立,臻首娥眉,皓腕霜雪。轻踏莲花走来,对静慈欠身行礼:“柔珂问伯母安好。”

静慈将她扶了起来,扳着她的肩头左右端详,心疼之意溢于言表:“瘦了不少,如此尽孝,你母亲九泉之下当十分欣慰。”

柔珂微微颔首,这会儿才注意眼前有一陌生少年。

那少年许也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原本低着头双肩微颤,不多时,又挣扎着抬起面容,扯起嘴角勉强拱手笑道:“久闻豫王府中的柔珂郡主容貌清艳秀丽,品性孝悌有道,幸会幸会。”

柔珂自小长在王府,又常出入皇宫大内,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四目相撞之下,竟不禁向后略略退了一步,呼吸紊乱,喉间发干。

世间许多事情,不经历不可下妄言决断。如柔珂向来不信所谓三生石的轮回之说,此刻却忽然顿悟何谓一见如故,这人……是谁?

第6章

“那是三年前,约莫暮春时节。彼时棠公子赴京会试落第,一人一马抢进寺里来。平日上香拜佛的客人本就不少,什么模样的没见过?当时僧侣们虽见她面容凄凄,衣着脏污,然而一副士人打扮,却也不当作一回事。哪晓得她一心一意直往后院奔,这里头有士兵看守,寻常人进不得,问她是来作甚的,她只嚷嚷着要见静慈师父。凑巧那日夫人午睡起身,出门看春,听见动静了便过来瞧。夫人是个菩萨心肠,瞅见士兵手脚粗鲁使刀柄驱赶于她,劝阻下来,还唤她进院里来说话。好笑的是,她这会儿又不进来了,杵在原地悲悲戚戚地抹眼泪,临行时望了夫人一眼便走了。”

柔珂越听越觉得奇怪,心下也不安起来,追问道:“她那日走了,后来呢?”伯母那样的人,心早就被自己灌注的铁箍紧了,岂是三两日就能被人探得一扇门窗而入的。

春华方才从厨房里被柔珂叫唤出来问话,猜到八成是要询问棠辞的事,是以不紧不慢地细细道来。拣着空当处停顿了会儿喝了口水润润喉,不曾想柔珂竟心急如斯,忙续道:“后来么,夫人只当是京中慕名而来的世家公子,并没放在心上,一天天地,也就把这事儿忘了干净。直至那年中秋,我大早上出来汲水和面,远远地瞧见一个纤细少年拎着食盒伫立在院门口,肩头已落满花瓣。那日面容倒不甚憔悴了,打扮得也讨喜,不像什么坏人,我便进屋禀了夫人。夫人闻言将数月前的初识一并想了起来,寻思着她许是羁旅游客,年纪弱小,乡思苦楚无处排遣。心一软就唤她进来,一起说说笑笑地过了中秋。那日后,棠公子偶尔过来一次,夫人与她颇为投缘,这便结下了情谊。”

“她每次都是一人过来?送来的食盒可曾一一查验了?”

心明如镜,春华了然笑道:“每次都是一人过来。”她忽又露齿笑道,“另带一匹黑马!”

有种自己的担心和忧虑白打了水漂的挫败感,柔珂轻叹一声无奈道:“春华姑姑……”

“我晓得小姐担心什么。”春华也叹了声气,沟壑纵横的肌肤里又多出三四条耷拉皱纹,“我自小侍奉夫人长大,风里来雨里去,多大的浪也淌过去了。见识过的阴谋诡计不比你少,也晓得时至今日夫人苟且活着心里还眷恋牵挂着什么。你且放心,棠公子并不是什么坏人,我若是连这个也看不出来,枉为奴仆一辈子了。再者,”她浑浊的眸子望向院门处巡守的士兵,“京里头那位一日尚在,没人敢对夫人下手。”

这话语里,多是恳切的恨意与无计可施的懊丧。

柔珂拉过春华枯树般的手,一遍遍摩挲抚慰,歉意道:“是我关心则乱,这些年来,都难为姑姑你了。”

不说长辈对晚辈总有容忍礼让之心,单论不可僭越的主仆身份,春华也颇觉受之不得,又不好辜负了柔珂真诚的道歉,莞尔道:“这怪不得你,夫人这儿除了你,几乎无人探望,莫说你诧异惶恐,我起初也是一样的。食盒里头装的东西次次用银针试毒,可都只是京里头有名的糕点,无甚稀奇。又赶上王妃过世,你离京守孝,夫人便命我不要写信叨扰于你,是以你今天才第一次知晓她。”

厨房内。

柔珂的贴身丫鬟樵青1从外面捧了一把柴火进来,得见砧板上切好的萝卜丝条条粗细一致,才扬起笑脸,却见棠辞慢条斯理地蹲着身子倒腾柴火,斯斯文文如写字画画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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