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夜已深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这张嘴何时能学得伶俐讨巧些,安慰人的话说起来也跟带刺似的。”陆禾蹬掉脚上的靴子,爬到榻上,钻进了靠墙里侧的被褥里。今夜天色已晚,亦不是休沐日,出门归家怕是要闯宵禁,还是在此歇了罢。
棠辞望了她一眼,吹灭红烛,重又躺下去,闭上眼睛,不耐咕哝:“谁安慰你了,我不过是担心你比我早死,万一没人替我收尸怎生是好?”
“你是秦老的门生,何愁无人收尸?”陆禾很是不以为然。
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的,能听见鼻息声。
黑暗中,陆禾听到棠辞轻轻说道:“秦延么……我并不能深信。”
声音太细小,以至于陆禾怔忡了半晌,压制住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惊惧呼喝了棠辞几声。
无人应答,陆禾凑近几分,借着流泻的银色月光看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听闻呼吸声平缓随和,陆禾失笑一声,伸手为她掖好被角,将脑袋枕回瓷枕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次日寅时。
渔僮打着呵欠抱着铜盆,在门外叩门三声,懒散道:“公子,起床了。”
“吱呀”——先后伸出两只皁靴,又有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接过渔僮怀里的铜盆,往井边汲水洗漱去了。
渔僮两手弯曲举起,依旧维持着执盆的姿势,靠在门扉上,眼睛半闭半睁,人事不省。
“吱呀”——渔僮身体猛地一倾,强行睁开眼睛看向来人,伸出双手,浑浑噩噩道:“公子,时辰不早了,赶紧着收拾仪容罢。”
棠辞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上,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见他龇牙咧嘴地喊疼,好笑道:“这下醒了?伺候我洗漱,伺候得盆丢了都不晓得。”
渔僮揉了揉眼睛,盯了棠辞片刻,疑惑地挠头细想。
清晨寂静,水井辘轳汲水的声音颇为醒耳。
渔僮望向井边熟悉的身影,三两步跑过去扳过那人的肩头,惊呼一声:“陆禾!”
她脸上犹自带着水珠,勾勒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面容,嘴角微勾,坠落一滴晨露:“是我,怎地了?”
渔僮气得浑身发抖,指指陆禾又指指站在原地观望的棠辞,跺脚怒道:“古语云,百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竟然……有这种癖好!”原来公子之前说的不娶媳妇儿当真是这么个意思,气煞我也!
陆禾与棠辞对视一眼,俱都哭笑不得。
宜阳公主府。
虽是禁足,淳祐帝那儿政务繁忙脱不开身来探望安慰女儿,珍珠玛瑙与香料贡茶送了一箱又一箱,足可见宜阳并未因此事而失却圣宠。
“殿下,陆禾的户籍确是云州无误,三代以内都是佃户,其父在云州做些小玩意的买卖营生,走街串巷得多了,街坊四邻都认识,也算是有些名气。哥哥弟弟一个死于饥荒一个死于水害。”池良俊将连日调查寻访的结果禀与宜阳。
宜阳食指轻叩桌面,敛眉思忖,倏尔吩咐道:“派人往云州,请她家人来京作客。”
听说鲁王府荷花宴时,鲁王很是属意于陆禾,怕是当时便招揽游说了也说不定。昨日太子哥哥过来作客,悒悒不乐,想来朝事受阻,万不能于求贤问士上再让鲁王占得先机了。阳谋宜阳自认朝中人脉声望拼不过鲁王,阴谋么,威逼利诱谁不会?
思及此,宜阳又唤住告退的池良俊,郑重道:“尽快,途中莫要耽搁。”
第13章
时值季夏。
豫王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骡车,赶车的马夫是个虬须汉子,风尘仆仆,两颊被晒得通红。
打着赤膊从木板上跳下,腿脚迈得大,几步便跃上台阶,与拦住他的侍卫喝道:“赶紧着,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把茶饼点验查收喽。我好回去交差!”
侍卫瞧他一身劳工打扮,原本不甚重视,虽自己不过王府看门的护卫也还指望着仰仗披肩挂甲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一番。此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些许狗仗人势的脾气,蹙眉与别的侍卫耳语,这才步入大门去寻管事。
不多时,茶酒司管事王安抖着宽袖缓步出府,慢条斯理问道:“什么茶饼?何处进贡来的?怎地我未曾从账本上过目这笔交易买卖?”
汉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收据,塞给王安:“我口渴得很!没工夫与你说道,自个儿看!”
王安展开被汗渍晕花了些许墨迹的收据细细辨认,他掌管豫王府茶酒司多年,钱财货物的事情可算是门儿清,是以将买主与送达地默默记在心里,反指着落脚诘问:“这收据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茶饼应于前日抵京,你竟拖到了今日?”
汉子脸色刷地一白,往地上啐了一声,怒道:“你当我愿意?咱们威远镖局名声在外,即便轮到风雪天气,约定的几时送到便几时送到,何曾失信于人?云州往京里头,原本可沿澜沧江走水路,再改走陆路,无论怎地只有早到的理儿。谁曾想,茶饼整箱装船了,走了三处水驿后便被官差拦住了,不许再走水路,给多少钱疏通也不成!”
王安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皇帝老子要修园林,大块大块的太湖石得从南方运过来,南方水路纵横交错,比陆路方便省力,都指望着靠船载到京里。一路上因着石块既大又重,不晓得拆了多少座桥,供人行走的道都能拆,更别提民间私运货物的船只并行挡道了!”天热,又长途跋涉,汉子遭了不少罪,话匣子一打开便没个轻重,莫说拣着个人能口若悬河,怕是碰上只吠叫的狗,也得气不过地强聒不舍。
汉子是个粗人,不代表王安也是个不晓事的,听得差不多了连忙陪个笑脸打断道:“劳苦功高,劳苦功高!这么着,你先随我进去寻个歇脚的地方喝点水解解渴,我将收据与茶饼呈给我家郡主看看,若此事经由她起,自会在她那儿有个定论。”既是因着皇帝陛下的喜好才误事的,他王安即便想讹诈勒索,省却几两银子,也得摸摸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牢不牢靠。
当下点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侍卫赶着骡车由偏门搬运茶饼入府。
案几上摞着厚厚一叠的账本,柔珂提笔勾勾画画,轻打算盘,眉头紧蹙,无从舒展。
父王一味诗书自娱,母妃三年前去世,府里内务的掌事者不知几时明里暗里都由柔珂担着。先前离京守孝,将约束世子爷和郡王钱财支出的事由交给总管事,当时也并未寄希望于他能劝谏得住自己那两个不成器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弟弟,可毕竟没想过亏空得如此厉害,怕是只有今年王府名下的商铺财源广进,田庄麦穗两歧才能勉强填补。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搁下笔来,正寻思着出门走动走动活络筋骨,王安便紧赶着叩门询问了。
柔珂接过收据一看,这才想起当日在碧云寺为着探清棠辞虚实自己随口提的事情。
再看看院里头两个大木箱,怕是得有约莫十斤,掀开来,茶香扑鼻,当是上好的货色。
棠辞这个愣头青,不但允诺了竟还弄了这么大手笔。
虽然迄今为止,她与棠辞不过匆匆三面之缘,最后一面棠辞给她留下的印象还颇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与棠辞好像熟识了很多年似的,并未深交详谈,心底里却始终有个声音在督促呼喝着自己,想去接近她,了解她,结交她。
“嗯,这茶饼确是我托朋友从云州买来的。虽比不得建宁贡茶的龙凤团饼,想来热衷普洱的父王应当喜欢,你取几只过去与他老人家尝尝鲜。世子爷和郡王那儿分别给一斤,余下的找个阴凉干燥的地方好生储着。”柔珂又想起王安话里提到的那位威远镖局的汉子,“照着镖局误工的赔偿份额给他赏钱,天气热,给他吃碗酸梅汁罢。”
不管王府里头资金如何短缺,门面上总得装一装,不能使外人看了笑话,传出去落人口舌。这汉子大热天的讨口饭吃也着实不易,于情于理合该如此。
王安笑嘻嘻地点头称是,欠身告退了。
忽而,却见樵青小跑着过来,一脸紧张道:“郡主,碧云寺的小师傅来信说,静慈师太旧病复发了。瞒了两日,眼见着愈发严重了,春华姑姑才啜泣着托小师傅帮忙传个信。”
柔珂眸色深沉几分,不及思索,边走边道:“备马,我先过去,你携医官坐马车押后。若以往给伯母诊脉的那位医官进宫看诊去了,你任意挑一个,但是务必路上便把症状与他细说一遍,该带什么药材都带着。”
樵青本就是个伶俐人,亦知晓静慈于柔珂的重要性,得了吩咐顾不上喘气休息,脚下生风地依言办事去了。
东宫。
“殿下,臣已遵照您的示下打点了牢里头的狱卒,想来处斩前刑大人再不会挨饿受冻了。”步军副尉汪弘厚生着络腮胡子,很是威武英气。
太子抓了把玉棋,往棋盘上一撒,头也不抬:“这还是其次,他入狱待斩,为人夫君父亲最为牵挂的自是他的妻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