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不问政事,诗书自娱已有多年,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延心中自有猜想,仍开口询问礼部大人为何而来。
“自是为着催我婚嫁。”
一旁静默喝汤的棠辞闻言动作微顿,借着碗沿遮蔽偷偷打量柔珂的神色,见她面上无悲无喜,心中又凭添些许莫名的思虑。
豫王与先帝刎颈之交,豫王妃与懿慈皇后亦是高情厚谊。柔珂幼时便与懿慈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指腹为婚,岂料懿慈皇后生下的第一胎是个公主,众人便说笑着过去了。直至第二胎生了太子,先帝不说懿慈不言,众人也已然将柔珂看作未来的太子妃。
康乐九年,八字相称,诏书已下,只差过六礼,横生变故。
柔珂的婚事遂落空,此后因着其中挂碍,几乎无人再敢询问。
秦延不再刨根究底,柔珂却忽而自个儿抬起眼眸,浅笑道:“不过十几个年头,当年先帝陛下赐婚下诏的墨迹朱泥还未淡去,掌吉礼仪制的礼部官员竟已忘得一干二净了。殊不知我既已嫁作人妇,又岂有再嫁之理?”
她的眸子似古井深潭,平静中暗藏波澜。
刘氏乃妇道人家,政事自是能避则避,更遑论牵涉两朝天子同室操戈的天家丑事,此刻沉默不言为夫君夹菜。
秦溶月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腮帮子被菜叶和米饭塞得鼓鼓的,低头玩弄柔珂衣服上的绦带。
秦延作为三朝老臣,抚须淡笑,面上讳莫如深。
“郡主深明大义,恪守纲纪伦常,先帝想来于西方极乐也必定为此冁然而笑。即便择了个临阵脱逃,卖友求荣的亲家,大抵也能冲淡些许噬脐莫及的悔意。”棠辞放下碗盏,神色自若道。
十二年前,丁酉政变,齐王举兵谋反,一路攻入帝京。豫王手握禁中十万兵马,不战而降,大开宫门,俯首称臣,保全了自己王位血脉的同时,也将成祖以来,豫王一脉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赫赫威名付之东流。自此以后,为好针砭时事的文人清流所不耻非议。
柔珂淡淡看了一眼棠辞,不予置评。
第11章 (增绿字)
清明日后,陆禾退食归家时总往驿站奔走,次次废然而返。
直至今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平平无奇的信件,春风满面,连日来因女子身份被识破的提心吊胆也抛诸脑后。
强行忍住难以自抑的欢喜,疾步返家后,点了油灯,就着略微昏暗的灯火,铺展信纸。
一字一顿,恨不得将每个字由撇到捺地看在眼里,记在心底,镌刻进独一无二的史册。
往日一目十行翻阅书籍的本事此时此刻显得分外累赘,即便淡黄的信纸上仅寥寥数笔:
我在云州一切安好,勿要挂念,你务必谨言慎行,多加小心。署名,师,鞠梦白。
陆禾看了又看,听得灯花噼啵作响,她才将信纸细细叠好,寻了个雕纹精细的木盒装着。
研磨润笔,文采斐然的脑子却编不出能将数月不见的思念汇作一句的微言。直至油灯将灭,信纸写了五页,陆禾思及鞠梦白眼睛已不大见光,请人读信多有不便。删减增补,卒又将两页信纸平整地塞进信封,用砚台压着,明日退食时可携之往驿站投信。
诸事完毕后,陆禾方想起自己尚未进食,步入厨房煮了稀粥,喝了两碗后对付着过了。
踏出房门,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陆禾仰头,眸色轻柔温昵,唇角微微勾起,轻声呢喃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月十七日,鲁王府设宴。
有意入仕的文人雅士相邀而来,女眷丽人亦由鲁王妃招待,于内院自有席位。
晚宴前,自是游园嬉戏,射鸭看花。
一池绿叶红花,缀满庭苑芳华。三两纤弱垂柳,拂皱渌水悠悠。
九曲环廊,婀娜多姿的婢女亭立两侧,或摇团扇为客送凉,或执果盘供客清享。
鲁王游走于环廊内,他头戴翼善冠,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胸背绣升龙纹,膝襕饰福山寿海,脚蹬阜靴。原本他五官清朗端正,又锦衣华服,奈何肤色因病体虚而呈蜡黄,顿时削减不少蓬勃之气,连脸上耷拉着的一撮青须也病恹恹的,显得很是没精气神。
他身后跟着鲁王府的长史,齐泰。
鲁王每每驻足与赏花赋诗的俊杰墨客闲谈时,齐泰候在一旁,捡话间能突显其品性才德的一二记在心里。宴席散后,便会分类写于纸上,与鲁王详说可用之人何在,该荐入武职或是文职。
美中不足,荷塘中有一败荷,迎风将倾未倾,坠坠欲落。
昨日傍晚大雨,直至今晨方才停歇,想是雨水砸落所致。
看护打理荷花池的仆从一刻前特来向鲁王请罪,鲁王慈悲心肠地训斥他几句,怜他年老体迈还命两个内侍搀扶他跪安退下。
一众宾客无不感慨赞扬鲁王普施仁德,颇有其皇祖父德宗风范。
自然,两人除外,陆禾与棠辞俱面上带笑,然不发一言。
案几上所铺画纸,大片留白,惟正中泼洒黑墨,点拨朱砂,笔尖轻触按压,晕染出数朵腊梅。
陆禾敛衽收笔,瞥见余光中紫色身影,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印章,盖上红泥后,戳印事毕。
走了大半条长廊,鲁王所见画作无不是清丽秀雅的荷花,是以路过陆禾,他按捺住心中疑惑,候到此时方启齿问道:“陆大人何以对着接天莲叶绘冬日腊梅?”
历来殿试一甲便为党争拉拢人才,铺垫后着的首选。即便鲁王常久居家中,深居简出,并未见过陆禾,他也能凭借平日里齐泰与他说道的三言两语大胆猜测出眼前唇红齿白青年的身份。
陆禾拱手施礼,指向那株残荷,微微笑道:“疾风知劲草。昨夜那么大的雨,臣所居陋室的屋顶都塌了一块儿,淹了满屋。这株残荷犹能撑到现下向殿下与诸位宾客展露风姿实属不易,旁人嫌它支离破碎,立于硕大荷叶中黯然失色,臣却感其坚韧毅力。”
以腊梅比残荷,舍齐全守残缺,匠心独运是其次。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陆禾自荐入己麾下之心昭然若揭,鲁王岂有不知之理。
当下盘腿对坐,就着徐风朗日畅谈一番,顿觉陆禾字字珠玑,非风花雪月夸夸其谈之徒,心内更是大喜。
陆禾一侧,便是棠辞。
她既不作画也不赋诗,手支着下巴貌似赏荷,眼风时不时地往陆禾与鲁王的互动举止一扫。
一刻后,鲁王方起身,意犹未尽,三步一回头与陆禾话别,着实引来不少尚赋闲家中之人的妒意,只是面上并不发作罢了。
行至棠辞,鲁王矮下身来慈眉善目地询问果品糕点是否可口,酒水浆汁可还浓郁。寒暄几句便走,只摆出礼贤下士一视同仁的模样即可,毕竟棠辞此人来京三年,鲁王对其不可谓不了解。秦延是其老师倒是其次,重中之重不得不考虑的是为淳祐帝猜疑嫉恨的柳风体。
君心叵测,淳祐帝一日可令鲁王尊享富贵受万人钦羡,一日便亦可令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他与太子相比,乃次子,又落下病根子,无论帝王臣子为江山永固自当看轻残弱之人,因此他行事必当小心谨慎,方可使得万年船。
鲁王渐渐走远,棠辞扔了粒提子进嘴里,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你家房子几时漏水了?可需要我唤渔僮往街市替你寻个工匠修补?京师夏季多雨,莫要将你淹出个好歹。”
陆禾走近几步,盘腿坐下,以纤细瘦削的身形挡住棠辞的视线,淡笑道:“我还未及问你,当日说好的不来,怎地突然来了?”陆禾心知肚明,棠辞不过以话激她,讽她明珠暗投。她无意解释,也深信棠辞明事理,昔日管仲与鲍叔牙曾分侍二主,不也成就了管鲍之交的佳话。
棠辞心里本就烦闷,莲叶出水大如钱的美景被蓦地挡住,又被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把玩着金盏酒杯,脸色微沉地含糊过去:“若不赴宴,也是在翰林院里值事,不如出来走动走动来得自在。”
她并不方便与陆禾说道,是为着私事想见柔珂一面。当日自己于尚书府上恼恨不过,说了讽刺柔珂的话,柔珂虽未明说,但依她对幼时柔珂的了解,当是心里生气,藏于眼底罢了。更何况后来还被老师骂责了几句,才知自丁酉政变后,柔珂与豫王的父女关系便差了许多,何苦说这些话伤她的心。
天将黑,宴初开。
鲁王于座首坐定,举杯相邀。
朝臣侯爵与文人白身分坐两侧,躬身对饮。
女眷丽人遮掩于殿内所设帷幔中,巧笑嫣然,待字闺中的交头接耳哪家尚未娶妻的豪贵子弟英俊倜傥,已为人妇的端庄娴静互相探索相夫教子之道。
鲁王妃年方二十,嫁与鲁王已有五年之久,今日面饰浓妆,衣着雍容,举止庄重得宜,瞧着竟比身侧坐着的柔珂更成熟稳重些许。
念着与柔珂相别三年,虽向来交情甚浅,鲁王妃也拣着话茬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聊。困居侯门宅院日久,鲁王妃所谈不过家长里短,三言不离鲁王,两语无非内务,怎及十二年来常出门远游的柔珂来得博物通达,殚见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