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听过他说话,言语淡然流风回雪,只是此时——
夭折的牡丹好生凄凉。
“给我行吗?”
薛林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好像不畏少年可以伤人的清寒。
少年头也不抬:“你养不活。”
“我……”薛林瞬间就没了底气。
少年的手指十分灵巧,柳条翻飞渐渐就成了花盆的样子,薛林看他收口码边忽然意识到自己傻站在这儿半天了又是一阵臊。
“我先走了啊——”知道少年不会搭理,但说这话是礼貌,说完薛林转身就要逃。
“站住。”
哎?!
僵硬的转过头,少年正看着他——真是他跟自己说话?!整个身子跟着僵硬的转过来,薛林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傻透了。
“你喜欢花?”
“嗯。”
少年坐在那儿仰着头跟他说话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薛林怕他不舒服自己抱膝蹲下。
“喜欢什么花?”
“都,都喜欢。”觉得这样没主见且像是敷衍,薛林又补了一句“最喜欢红牡丹。”
牡丹,万花之王,色作正红,花王之王。
“扶起来。”少年屈指叩了叩折掉的牡丹花盆。
薛林眼里瞬间亮起了光,听他的意思,是要治上一治?
少年选了一根最粗的柳条,用牙齿嗑出缺口剥下一段树皮,紧贴着牡丹的断口缠起来然后移栽到他刚编出的花盆里——薛林这才发现这花盆居然留出了三根经条在外面,正好固定断枝。
薛林欢天喜地的把花盆放回原处让牡丹和它的姐妹们作伴,那少年却疑惑了:“你不拿走?”
“啊?”
“你不是想要么。”
薛林一喜然后又丧气摇头:“我养不活。”
“那是小登科。”
“小登科?”
“花色绛红如喜。”
红牡丹——眼里的光再亮再黯。薛林摇头:“那就更不能要了。”
“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红牡丹么。
“我养不活啊。”
回到原点。
少年淡漠惯了做不出表情但不代表心里没感觉——拿你没辙。
既这样,“你抱回去吧,隔三差五带来我看。”
领会其中意思薛林狂喜,若非少年实在冷淡他早就扑上去。
真是——
少年瞥见不远处薛林的背筐,“拿过来。”
皱皱巴巴的草根树皮,几点花朵也蔫头耷拉脑。少年往筐里看,脸上没有表情,薛林却脸红的快滴出血恨不得立刻把筐口捂上。
少年用手沾了水弹洒进背篓里,道:“你要这样才能保鲜。”
“唔,知道了。”自己也这么做过但是没效果嘛。
不知不觉已日薄西山,少年不理会抱着背篓发呆的薛林收拾起自己的摊子,今日得了不少经文,要不是那州丞公子搅局想来该有更多。
薛林发呆够了就看见夕阳余辉里兀自出神的少年侧影。
挺拔英俊,镇得住残阳如血。
像一幅画。
简洁流畅泼墨写意。
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觉得不妥自己别过脸,四下一扫薛林发现少年随行极简,这么多花花草草,他一个人怎么带回去?
“我帮你——”后半截话说不下去,少年置若罔闻径自离去。薛林愣了一下才想起去追,哪知他走的极快,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人影。
遍寻无果薛林放心不下可也不算太担忧,只觉得心里搁着什么未完的事儿似的,茫然的转回百花街,少年的花还在那儿丢着。
翌日。
薛林醒来的时候先看见一双黑缎靴面,往上是石青长衫,腰上系着香草藤编的腰带,怀里抱着一束白荷,再往上,神色清淡而面容惊艳。
“哎——”薛林语塞,他根本不知道少年叫什么。
少年居高临下,他一来便看见薛林席地而坐抱膝睡着,自己坐的那个蒲团就在旁边薛林却不用。
守了一夜么?
薛林的腿早麻了,自己揉了一会儿才有知觉,少年一直站在旁边看,直到薛林站起来他才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送至薛林面前。
摊开的掌心只一颗脆枣,皮儿青翠,看着便口齿生津。薛林不好意思接又觉得这少年送出来的东西绝不会往回收,贼一样的飞快拿了,暗忖原来他生了断掌纹怪道是这个性情。
少年看薛林拿了枣却不吃,问道:“不饿?”
“哦!”薛林忙把枣塞进嘴里,咬破了皮霎时清甜满口——好吃!
大清早的,一脸幸福的薛林整个人都在发光。
少年多看了一眼转身去收拾花。
“我叫薛林,你呢?”吃完了枣莫名的神清气爽,薛林也不打算回去,小心翼翼凑到少年跟前说话做好了不被搭理的准备。
“我?”少年停下动作,似是走神。
薛林一头雾水,名字啊,告诉或不告诉,回答怎会是“我”?!
“灵毓。”
“灵毓?”
随手扯了一瓣白荷,指甲轻划尔后递与薛林,“这样写法。”
花瓣素净,字迹透明,可就是觉得,艳丽无俦。
日上三竿,行人渐多,依旧有很多人看那卖花少年和他的花,旁边年纪相仿靠着背篓在地上划字的少年却无人注意。
灵毓,灵毓,这两个字真不好写。薛林兴头十足,倒是没留意捏在手上半天也不见荷瓣萎靡。
黑缎靴面到了眼前,薛林仰头。
灵毓不理他,一抻胳膊越过薛林脑袋拎起他的背篓,失了倚靠薛林往后倒,赶忙用胳膊撑住结果势头过猛凑近了灵毓。
好一阵暗香。
薛林不知那是什么香,闻着仿佛草木气息又没有混杂泥土味,清越高华,明明是鼻子闻到味道,耳边却恍惚听见了凤凰的鸣唱。
那边灵毓把背篓往薛林怀里一塞,一声不言语。
薛林摸摸鼻子不敢看灵毓,自己的确不务正业。
片刻,薛林使劲揉了揉眼才敢相信眼前所见,背篓里的东西居然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那几株药草似乎还凭空长大了一点。
这怎么可能?!
薛林看灵毓,灵毓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再看灵毓的花,薛林又觉得理所应当。
“我先去药铺,你等我啊!”薛林提起背篓就往街口药铺跑,昨天掌柜不是嫌弃不肯收么?这回我看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
不多时薛林又垂头丧气的回来,挑不出毛病也拦不住掌柜压价啊。
背篓丢一边坐灵毓旁边,托着腮看他编织。
“怎么了?”灵毓问。
薛林把事情说了一遍颇有点控诉意味。
委委屈屈还闹别扭的样子——
灵毓摇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薛林拼命想自己该干什么,抓耳挠腮之际看见他的小登科瞬间笑开,根本不用灵毓说自己腾地跳起来去浇花,他还兴致勃勃眯起眼,试图从缠紧了的缝隙里看看伤口有没有愈合一点。
又有人以经换花,灵毓接了经文发现薛林不见了。
反正丢不了。
把编了一半的容器扔一边,犯懒。
好一会儿,行人如织里飞跑过来个人嘴里喊着“灵毓!”
薛林小心护在怀里的点心并没磕坏了角儿,闻着又甜又香。
“我不吃。”灵毓摇头,神色淡淡不管薛林是不是黯然,但他重新捡起编到一半儿的活计继续。
“那我收着,等你饿了再吃。”
灵毓也不会客气一句“你吃”。
说真的薛林一点也不饿。
又到了黄昏。
今天生意好,就剩几枝剑兰,白荷早就被抢光了。
薛林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花眼,灵毓抱起剑兰的时候表情似乎柔和。
自此后薛林若不进山便守在灵毓花摊旁边,也没什么话说,大多时间要么看花要么看灵毓编织。偶尔带了零食献宝,灵毓从来不肯吃,看心情反给了薛林青皮脆枣。
看心情——
灵毓有心情?!
大多数是换得经文多的时候,还有两三次,咳,不是说不上而是不好说——在薛林发窘的时候。
薛林有很多很多疑惑,但再一想又好像没有疑惑,如果发生在灵毓身上,那么所有的奇怪就都不奇怪。简单而又淳朴的快乐着,这便是薛林,曾经如此,遇见灵毓亦如此。小登科薛林也不曾搬回去,故意放在灵毓身边,既为安心,也为同见两样珍宝是极大的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习惯冷艳的卖花郎身边三五不时就要出现另一个少年,他们都知道他叫薛林,也从薛林的呼唤里知道那卖花少年叫做“灵毓”。互通有无一般,薛林从坊间听闻“灵毓”是灵气育化的意思,传说天上花神的封号便是“灵毓仙君”。薛林再看灵毓,只觉这名字不能再贴切,他和他的花分明都是灵气所化,出尘脱俗世中罕有。
可也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薛林终于察觉灵毓似乎在刻意遗忘什么,除了走神的那些瞬间似乎都活在虚幻里。他不停的编织,既像是找点什么事做又像是掩耳盗铃在编织梦境。
走神的那个灵毓才是完整的灵毓,薛林时常看到的那一个,是梦游的灵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