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生狙击手。
未经思考,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先于一切。
他站在队列里身边的人不会感觉有任何不对,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眼里的精光,身体凝实的好像经历过千锤百炼,静若沉渊,不动如山。存在感并不稀薄只是自然,站在那儿仿佛山川草木的一部分,可他是个人,这个隐身万物的人一旦动了势必烈火雷霆,一击之下何人可撄其锋芒。
袁朗再看高城,嘴角有一丝奇怪笑意,要不是你不经意的先乱人心,我哪能这么快发现个好苗子。袁朗这么想也就等于承认,第一眼扫过去他确实看漏了,你说那些参考资料?根本看都没看过就被袁朗安置着颐养天年去了,他不相信数据不相信当年勇,有本事在他手底下过上一招再说其他。
既然如此,袁朗的笑容让齐桓打了个激灵,什么如此?先是被人肉背景再是被迫发现自己看走眼,这点强词夺理的小仇袁朗可都算在了高城头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己怎么也得好好“报答”高城一番才是。哎,你说这高副营长怎么就这么碍眼呢。
高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敌我不分”,看见今时今日的成才你说他管那死老A做什么。
头上的伤应该好了吧,伤疤被头盔盖住也看不见,心刚放下转瞬又提起来,高城不是那俩外人,袁朗齐桓欣赏的地方放在高城眼里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安,一块没有气泡的大冰坨一块没有缝隙的钢锭,无论自然还是人工不觉得都太过理想化了么?
对于此时的袁朗齐桓来说,成才是极有可能成为他们一员的人,可瓜葛也仅限于此,最终结局如何不能说是无关痛痒但也相去不远。
但高城不一样,私情都顾不上论,只因为曾经是他的兵是他放在心里的人,关心已成习惯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妙。平时即隐身万物,万物有灵,除人之外皆无情。就算是一个狙击手,又何须无时不刻的潜伏?他站在那里你却看不见他,那是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人气儿了。
太上忘情不登仙,高城瞳孔皱缩,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感觉不好,真的很不好。
一,二,三,成才垂睫数着那些目光,赞赏而探究的,以及深深忧虑的。
他依然是他的最好犹如明日高悬,但是——成才抬眼,此时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他看着的是高城也不是高城,无非活生生的高副营长和记忆里那个身影的区别。
平静清澈,日光洒满雪山之巅。
历史在螺旋上升,人总爱误会它重复上演,高城觉得自己正踩着透明的转梯,低头看见的都是昨日图卷的陈列,无法修改也触碰不到,若伸手就是现实的一片冰凉。前世的除夕夜高城被这么看着,想靠近被拒绝,今生他又被这么看着,守望都不允许。
高城,够了,收起你泛滥的仁善,你的操心如此多余,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活得很好。
眼睛会说话,眼神能杀人。
不伤无辜非怀仁,为表敬重不遗力,精准控制,笔直一箭,旁观不知生死劫,却道是,震慑八方。
各就各位预备开始,齐桓硬挤出时间跟袁朗说,也许带走一个就够。
(二部完)
前世因·牡丹劫
林州城,繁华不过西坊,往来商贾三教九流,白日熙熙攘攘,夜间莺歌燕舞。
西坊最旖旎精致之地当属百花街。百花百花,顾名思义,人花草花珠花,反正商铺小贩都是跟花沾边儿靠花吃饭,往来行人自然是寻芳访萃之人。
这几日百花街多了个卖花的少年,你若打他身边过,就一定会注意到,他的花,他的人。
花是好花,牡丹剑兰,栀子山茶,六七盆栽摆在正前,靠一侧放着两大筐折枝,分门别类成捆扎着,花色就更多。姹紫嫣红?死板了,你可曾见过哪个卖花的跟前时有蜂蝶飞舞?那些花儿无论赏花的看叶的含苞的怒放的清一色新鲜水嫩,从黎明到傍晚摆上一天也不见打蔫儿,便是牡丹这样秾艳群芳的花王也仿佛刚从山间采来,带着流岚朝露不胜出尘。千娇百媚固然好,最难得是灵秀,驻足观赏便觉周遭安静,依稀就听见了花的低语,好像随时会变成仙子巧笑倩兮。
见了这些花多半会想那卖花的人该是个纤细少年,温柔妩媚笑起来灿若春晓,但真的去看,除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一点之外竟然一样没猜对。
身形精健蜜色肌肤,若不看脸要么武将之后要么农家少年,只是看了脸便知二者皆不可能。
描绘不出,只道冷艳。冷艳至极。
什么东西到了极致都能凌人,少年这模样让买花的和搭讪的都望而生畏,他怎么做生意?半人高的黄牡丹下立着个木牌,“以物易物,不收金银。手抄经文,佛道不拘,一页一枝,一册一盆。不通文墨,观赏无妨。”
头一日根本没生意,人们都在观望,第二日傍晚有个书生递上经文,少年接了点清数目,指了指折枝的筐子道:“六枝,请随意。”等书生捧了花回去,人们终于相信这古怪规矩是真的。后来有不惧他清冷的上前询问,少年也不开口,抬手一指木牌而后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从他来了百花街便一直在编织,身侧码放着青藤细柳,或筐或瓶总是容器的样子,编好了摆在折枝对面一侧,有来换花的少年便根据花的数目种类选一只或几只插好了陪送,人们开始不解,但有眼尖的指着湃着折枝的大筐惊呼,不漏水,好巧手艺!
几日下来,少年的性格也难说,被围观指点皆不在意,遇上啰嗦的挑拣半天也不见恼,他那些稀罕的不漏水的编筐编瓶你若多要一两只他也给,可这些都不妨他不爱说话不理人,唯有换花的递上经文他会双手来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看他一个正面。
他叫什么?他从哪儿来?他换了这些经文做什么?他靠什么生计?人们兴致勃勃的揣测。
可这些都不是薛林关心的。
他喜欢那些花,蹲在一边能看上许久许久,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的生意。
薛林住在城外的山里,前年娘亲死了之后家里就剩他一人,一个人也得生活,再说乡间十三四岁就该独当一面了而他今年已经十七。一个人耕作吃力不讨好,人单力薄的薛林不得不出入深山,半樵半猎,赶上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市面上不常见的药材,就算药铺的掌柜压价,多少也是一笔收入不是?出入百花街是不能带那些血糊淋拉的猎物的,薛林进城就先到东市处理了,铜钱揣在怀里,再背着盛了药草或娇嫩野花的竹篓去西坊。这样的路线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终于偶然一天遇到卖花少年和他的花,而后常常蹲在一边看,挨了两天饿之后总算记得去百花街之前先买了口粮,不然黄昏时分那少年收摊赶上饭点根本没有廉价的包子可买。
百花街这样的地方,有些事要是不发生才奇怪,这一日几乎天注定。
州丞的儿子来寻花问柳,看见路边的卖花少年登时直眼。街景繁华喧闹左近百花竞放,他往那儿一坐便撑得起所有场面,旖旎熏风尽成陪衬,端的是艳压群芳。州丞公子顾不上叫人跪下垫脚下马,一路饿狗扑食踢飞了挡道儿花盆:“美人儿,让我尝尝你的手指甜不甜——”
再有一寸就要摸到卖花少年的脸州丞公子却不得再进,薛林个子不高但总比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州丞公子有力气,拦腰抱住了冲卖花少年喊:“跑啊,快跑啊!”
少年站着没动,微微偏了偏脑袋看他,然后——如果没看错的话他似乎在考虑什么,薛林急的又喊他跑,后面劲风袭来是州丞家的恶仆,薛林能拖住一个人且没有打赢的胜算而眼下却有这么多人,薛林害怕也没松手,一边还替卖花少年着急。
“都住手!”
也不知州丞公子哪里来的力气带着薛林转了个圈正对拳脚,家丁们赶忙收手才没揍了主子。
“回去!”州丞公子把薛林推到一边,一边大声喝斥家丁一边自己往回折。卖花少年并薛林他居然一个都不理会,一行人扬长而去甚至没进任何一家青楼楚馆,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口薛林还没回过神来,当然不止他一个,周围的人也都目瞪口呆,那州丞公子出了名的骄横跋扈,这会儿居然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就突然放弃了?
卖花少年不以为意低头编织,周围人渐渐回神,盯着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又渐渐各自走开。
刚逞了英雄的薛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那卖花少年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而自己狼狈不堪就觉一阵臊。
尴尬,少年越是不理会薛林越觉手脚无措,看见被踢飞的花盆一阵心疼跑过去抱回来,二尺多高含苞的牡丹在离根三寸处折了,就剩一点表皮勉强连着,整个植株触目惊心的往下耷拉。
薛林心疼的差点哭出来。
好不容易憋住了眼泪把花盆放回少年脚边,下意识的抬头看不期遇上平静眼波。
少年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淡漠没有半点波澜,近距离笼罩下来薛林心脏骤停。
也就是扫了那么一眼,少年的目光就又回到指间细柳,薄唇微启,薛林听得一声:“丢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