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呆了呆,继而察觉他觉得已经成为过往的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他成才哥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男孩子,虎头虎脑,眼睛亮的像是秋水,动歪脑筋之前睫毛会忽的一扇两只振翅的蝶儿般。他们一同长成了少年进了学校,成才的书桌里每天都被各种或精致或淳朴但无一不透着满腔喜爱的小礼物塞满,女孩子们恋慕着他的漂亮,男孩子们畏惧着他的村长爹更怕着他本人,看看许三多就知道不被他待见的下场。一路跌打滚爬眨眼间他们又都成了青年,当了兵,还在一起,并且据说都牛气冲天。据说便是别人说,许三多还是觉得谁也比不上他成才哥,不管虎狼多么凶狠,天马只要拍拍翅膀飞起来就谁也追不上。
许三多的天空里只有史今这一轮太阳,太阳之外能让人仰望和羡慕的就只有一匹天马名成才。自己花费海一样的努力及不上他一次振翅,举重若轻优雅高贵,每每面对成才,什么全能什么兵王,自己还是下榕树那个不提气的混小子。
自行惭秽,想移开眼睛又做不到。成才哥总是在天空俯瞰大地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不一样,那会让他想起父亲、哥哥还有早去的母亲,他深深眷恋的家的感觉。
许三多要是能把真正的想法说给成才肯定挨揍,揍完了成才会告诉他你很好,就是你自己不知道。
没发生的事情都留存在想象里,现实中成才正感慨明明难过的人是我怎么是你许三多看起来要哭了?去拍许三多的脑袋,奈何被酒精冲的发晕准头不对,伸出的手只及面门就往下沉,指尖划过许三多的眼睛,呆子立刻含着两包泪红了眼眶。
成才自己都对不上焦还非要坚持给许三多看眼睛,扒着两颊几乎脸贴脸的仔细扫描了半天确定没伤着成才才放心,旋即泄气摊回椅子里。
被关心的许三多很开心,“你看,我就说没事儿,我皮实着呢,碰一下不会怎样。”
成才笑的苦涩,“我都忘了你是我给‘练’出来的,这狙击手当久了,就紧张眼睛。”
许三多裂开嘴眉飞色舞:“你是最棒的狙击手!”听他那得意劲儿好像世上最大的荣誉就是“最棒的狙击手”。许三多以为这是最能让他成才哥开心的,哪料话音刚落成才的目光渐变复杂,自己被看的生生收回了喜悦,“成才哥?”
成才相对平静的陈述了自己将去五班、无限期告别狙击枪的事实,他本就没力气去说,此时的发挥几乎回光返照。眼睛里好像有泪,却没饱和到能掉下来的程度,话说完了便油尽灯枯,成才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咽气了。
许三多花了点时间去消化这消息,消化之后两个人一起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沉默,成才如是,许三多亦如是。
成文下达,令出必行,纵使天生我才永不自弃,成才也想来喘口气。他难过,他认为自己应该任性,任性就是纵容,才不要在举目无亲的三连被人笑话,本想找个撒娇耍泼的人结果找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
许三多的沉默则是因为他其实不了解成才,他不知道成才缺什么,贸然开口恐怕招致难以预料的后果——刚刚他不是又说错话了么。也许这就是许三多无法在心理上越过成才的根源,成才看他一眼到底,他看成才半点不透。
成才想着矫情的差不多了就该散了,越是事到临头就越是要振作,人要是自己先放弃自己那就一点希望没有注定万劫不复了。想通了的成才猛的起身,眼中亮光不似昔日强盛但也一片清明。许三多被他的动作惊到磕磕碰碰连忙站起,意识到自己窘样看了成才一眼飞快的低下头,留给成才一片黑呼呼的头顶。
本打算照着他的脑袋再来一下,到底忍住,谁叫放不下也得放下。“许三多,以后我不在,你凡事多想着点儿自己。”
许三多抬头想说什么被成才挥手制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要真说出来不显得我特多余么。我成才不怎么关心人,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最后笑一笑,成才消失在门外灿烂的阳光里。
喊一声“成才哥”,我们是否能回到幼年,你流星一般的生命,何曾回首。轻微的只有空气能听见的呼唤,仿佛一声叹。
成才哥,我好像又要犯错了。
二十五 寂寞之外
一张办公桌,南北两个人,对面不说话,好烟桌上闲。
“老三,我都快让你整的对中华烟有阴影了,咱有事儿说事儿别糟蹋东西行吗?”
高城这人没理还要强占三分何况今天三连长一脸心虚的来了,他不可劲儿跋扈那才真有鬼了。
“我把成才调到五班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三连长懒得拐弯抹角从实招来。
高城微微瞪起了眼,半晌,在三连长被瞪的没底儿快被突破防线的时候终于不咸不淡还挺疑惑的开口:“什么意思?”
“他要去草原上的五班当班长。”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就是这种反应!怎么都是这种反应!三连长磨牙,一个两个的,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被轻松打发回来,我都视死如归了你们七连以及七连出来的家伙反应多少激烈点啊行不行?!该哭的笑着走了,该发火的在眼前云淡风轻,究竟是这世道变了还是我没事找事?
面前忽然多了一根烟,三连长暗自纠结出内伤的时候高城窸窸窣窣的把烟启封了,自己嘴上先叼一根再匀给三连长一根,他甚至好脾气的拿出打火机等着点燃。皱眉的神态和平常一模一样,一套动作下来自然平和似乎真的没有发火的迹象,三连长看在眼里心往下放但也不敢放的太实,接了烟让高城点上霎时烟气弥漫。
热浪熨平了五脏六腑,三连长再开口就不似先前激动多了些无奈的平静:“老七,我也是没办法。原来的五班长被调去团报,剩下的又都实在不是当班长的料,五班再烂我也不能真给扔了。三连上下,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出了七连的门儿就不是七连的人,你跟我说真没必要。这些话你该跟成才说,要走的是他又不是我。”
“跟你说我图个心宽还不行吗?跟他说,嘿,”三连长自嘲一笑,“那也得他给我说的机会。我这张开双臂等着接受质问再温暖抚慰呢,结果好小子,给我笑着走了,装没事儿人摆明了不给我机会么。我这满心的幽怨也就只能跟他的老连长叨咕叨咕了。”
“呦呵,还幽怨,就这么点儿事儿你特意来跟我说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示威的。进门儿就掏中华我还琢磨着你是来负荆请罪呢。”高城乐着调侃三连长,脸色说不上多好但绝对不坏。
“谁说不是负荆请罪?这不都怪你们一个个都振振有词整的我没词儿了么。”
“你这话也不对。成才是自己要去红三连的,又不是我托付给你的,你跟我请什么罪?”
三连长算是明白了,这七连的人吧,他有一个特点,他不想谈的事儿你非要跟他谈,他避不开就跟你打太极装蒜让你拿他没办法。可眼下三连长又不能真的确定高城是在装蒜,他忽然想起对面那位连皱个眉都皱的英俊潇洒的同僚是谁,军长家的公子,天才知道这些生于显赫之家的天骄们大脑是怎样回路。高城不愿继续的话题自己非要坚持那不是给彼此找膈应么,就此作罢也好。三连长一肚子的五味杂陈也在同时气馁,也许成才去五班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是自己庸人自扰呢。
木已成舟,三连长很快释然。“那行,老七,我走了。”
“我当初收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好奇,我好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另眼相待的。相处几个月我知道了,有他在,不寂寞,他现在要离开,我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高城送三连长到大门口,临分别前收到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话,三连长也不解释,他觉得高城能懂,挥挥手走的干脆利落。
高城确实懂。
所有人都知道他偏心成才,不见得给成才什么实际助益——那是违反纪律的,仅仅毫不掩饰满满欣赏的眼神就足够说明问题。高城偏爱成才,爱他身上猫科动物特有的不可控和天赋才华,但真正使这种偏爱牢不可破的,是他让他觉得不寂寞。
一个连队,百十多人,百十多人的顶点,依旧高处不胜寒。不是高城和他的兵们关系不好,相反他们好得很,之所以不胜寒,那是因为他在是他们的朋友之前,先是精神的旗帜和军人的首长,留给友情的空间本来就小的可怜,高城又是那么个疑似火爆的脾气谁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招惹,当初史今在时也不和他多亲近,理由很简单,避嫌。
成才……
怎么说他好呢,他服从首长的一切命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格的军人。但作为成才自己,一旦属于成才自己的那部分东西展露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发现他是混进狼群的豹子,显眼的和夜空闪电似的。精神的旗帜?别逗了,成才有他自己的一套观念,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眼里的高城只能是作为高城或者作为连长,从来没有第三种的信仰——事实证明,有时候减法真的能打开通向另一世界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