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附身的老妪不答,而是目不转睛看着他。
“您给个范围,也好让我们能有下手之处,是么?否则天下之大,孤魂之多,不是每个都能如愿的。”江语寒耐心道。
老妪摇了摇头,双眼一闭淌下两行浊泪。
“别……”江语寒顿时没辙,只得看着沐辰风苦笑,“完了,老的小的都哭,这单八成是要黄啊。”
沐辰风虽握着剑柄不语,肃杀待发地立在两人旁边,倒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尊者。
“孙儿……孙儿……”老妪流着泪嗫嚅,踩着小步一点点走近,“你有孙儿的气味。”
江语寒猛地一退,却被他猝不及防伸出的手抓住手腕,且宋修然此刻力大无比,竟是抓得他动弹不得。
沐辰风眉峰一颤,当即拔剑而出。
“孙子,乐儿……孙子……乐儿……”老太太附身的小道士虽然抓着人却无狠戾的神色,眯着眼仔细地看江语寒的脸面,还念念有词,“脸面像,耳环像,像……”
江语寒浑身一颤,念及她的淮南语调,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天宝四年的扬州,一幕幕一点点,刹那占据脑海,令他仿佛如遭雷击、呆呆得立如墨雕。
沐辰风难得见江语寒如此震惊,不禁朝师弟低声喝道:“放开他!”
“不……”江语寒尽管有些浑浑噩噩,听他的声音便忙冲他摇头,惨白着一张脸,努力朝魔怔的宋修然露出令人舒心的暖笑,“婆婆,您是扬州人么?我依稀记得是从扬州来……您和您孙子,是在那里走散的么?”
“扬州!扬州!”老妪止住了眼泪,不停地点头,肯定地道,“孙子!”
“不是,我……”江语寒才想否认,触到那期待无比的目光,忽然改了主意,缓声道,“婆婆,年岁已久,无从溯源。您徘徊太久,若还能走那‘五道六桥’,便赶紧去罢?”
老妪满含热泪盯着他看,摇了摇头,不肯松手。
“哎……”江语寒叹息一声,不忍地闭上眼,承认道,“婆婆,您要认为是,那便是了,您就当我是您的乐儿?您看到我现在很好,快过桥去罢?”
老妪咧嘴笑了,眉眼挤作一团,笑得比哭还难看些。
江语寒不过从宋修然那里现学现用,沐辰风心下没底,靠近他小声问:“可行么?”
江语寒点头,凑到他耳边轻声:“既然找不到,代表她孙子很好,无论身在何处都很好,没问题。”说罢,笑着冲他眨眼。
两人交换意见的当儿,老妪已在他们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放开他被捏得酸疼的手腕,指上了他耳畔那抹夺目的红:“坠子……错了……”
一旁的沐辰风闻言变色、面露古怪,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
“什么?”江语寒不明所以,没来得及反应,小道士已踮了脚尖、够着他的发顶摁下去,直摁得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这一回,老妪维持这姿势良久没有说话,似是酝酿起了全部气力,另一手迎着剑尖抬起、摁上了沐辰风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失语的婆婆,秒懂的道长,花哥也有不懂而懵逼的时候
第19章 孤山故人歌(六)
(19)
凉意透过发顶传来,对方是魂也是宋修然,沐辰风恐伤了师弟,惊诧之余忙收了剑,茫然无措得又去看江语寒。
被人按着头弯腰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何况那把小匕首还被宋修然夹在指缝里、一起放在他头顶,江语寒稍俯身回看沐辰风,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乐儿喜欢?”老妪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江语寒听清了,蓦地愣在原地,后怕道:“什么?”
“他、他……”宋修然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用下巴朝向沐辰风,“他!”
“江语寒……”沐辰风脸色微变,忙看向启唇的万花。
“救小宋。”江语寒悄声朝他递了个忍耐的眼神,而后笑着应付道,“婆婆,若喜欢,您心愿可了?”
老妪听着欣喜点头,宋修然那圆鼓鼓的脸大幅上下晃动,双手用力,含含糊糊道:“白头到老。”
“江语寒!”沐辰风这番却听地一清二楚,慌忙挣脱开去。
“婆婆,这可有点难办。”江语寒干脆半跪下来让他摸头摸个够。
“不……不行?”宋修然的圆眼里又混了泪水。
“我也想行,可是您在此太久,撑不到那个时间。”江语寒笑眯眯地解释,语气柔和得仿佛哄孩子。
老妪俯身的宋修然忽然咬唇,不仅哭,还满脸委屈,抽噎着道:“乐儿喜欢……白、白头到老。”
“不行!”沐辰风不等江语寒再开口,断然拒绝。
不料,宋修然此刻泛黄腾雾的眼眸里忽然闪过狠戾,跳开一步,那把小匕首又横到了自己脖子上:“你……骗我!”
“有话好说,别自尽啊……唉……”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江语寒敲了敲额头,万分无奈,“他不愿意,婆婆,我们换个人成么?”
沐辰风闻言一怔,方才的决然顷刻无踪,犹豫着开口:“江语寒,你……”
“道长改变主意啦?”江语寒立刻冲他笑得灿烂。
沐辰风神色一暗,坠了玉珠的道袍袖子一甩,当即背过身去。
脖子上的刀又挨近了几分,宋修然那哭得惨兮兮的眸子忽然清明不少,换作了原本的乌黑瞳孔,惊声道:“江语寒!你们救救我啊!师兄、师兄!”
“小声点,小宋。”江语寒才提醒了一句,宋修然的瞳孔又泛了黄气。
过不了多久,宋修然就会被鬼婆婆完全占据,江语寒暗感形势不妙,轻轻敲了下沐辰风背后有金饰纹的剑匣,悄声道:“辰风,你与我结缘,竟是不喜欢的么?”
沐辰风笔挺的后背一僵,明知他借机这么问,故并未理他,那剑匣便被江语寒又扣了声,他便微微晃了头冠的垂珠叹息。
“抛却过去从前、恩情仇怨,当真不给个机会?”江语寒伸手,顺着他袖子寻得他皓白的手腕捉住,面露狡黠,“时间紧迫,沐道长可要考虑清楚。”
沐辰风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仍半跪在地上、在坠坠夕阳下目若剪水的万花,道:“你意欲何为?”
“取个信物,道长愿意给的话。”江语寒缓缓改抓为握、同他十指交错,“如何?”
沐辰风望着他淡笑的面容凝眸,冷然的眼底终划过一丝惨淡,戒备道:“你要的东西,怕不是这么容易给的。”
“辰风以为我要什么?”万花眯起双眼,问得人畜无害。
“即便问了,可能更改现况?”沐辰风无可无不可地反问。
“说的是。”江语寒嗅出他话语里的默认,提了墨色的衣摆起身,在他洞察明眸的注视下缓缓靠近,扬起手背贴上他微凉的面庞,就着那细腻的皮肤刮了下、而后捧住,凑近他耳畔道,“其实并非那么难给。”
温热的吐息几乎烫到耳根,沐辰风步子未动却给江语寒的双臂扣着、捆在怀里,动弹不得间,白着脸听他在他耳边又道:“辰风有一丝不愿意,就请出‘紫宸剑’杀了我如何?”
半是威胁半是有恃无恐,沐辰风听了一阵惊心,被他箍紧了自然无法拔剑,那手劲是他所陌生的、未曾探明的强而有力……
“你……”沐辰风才来得及张口,想吐出的字句已被他果断封住。
万花低头索的是一个缠绵的吻,微凉的薄唇柔软地触碰他生硬的唇瓣,辗转悱恻、由浅及深,伴着他身上香丸褪去后的清冷药香夺取他的呼吸,让他浑身都烧起来,素来就冷静又平和的心神轰然炸开。
“这孩子命格亲缘寡淡,恐其一生无亲、不得所爱。”灵虚子上官博玉的慈爱之声尤其温和。
“你须得更加冷静才是。否则,极易酿成大错、伤及亲近之人。切记,切记。”师父的叮嘱犹然在耳。
“悠悠九州,天下有识之士皆聚于此。加入浩气盟,你才真正踏入了江湖。”谢盟主曾于落雁城对他说。
“沐道长,此人来自恶人谷,定是生性狡猾、不坏善意,你须得小心。”曹煜语重心长。
“师兄,我不告诉别人。但是,他看上去真的挺正常,都没冤魂围着他转。”师弟悄悄地同他说过。
“沐道长,你留着他的命,是要自己玩么?”谁在戏谑出声?
“沐道长,对不住,不是我们不肯来,实在是上头不准我们来,你没事太好了。”谁如临大赦般对他抱拳?
“唉,沐兄,身为浩气侠士,总要有随时玉碎的决心。不然,你也看到了,救人这么不合算的买卖,没什么人想做呀。”又是谁大胆进言……
“‘紫宸剑’受伤一事,决不可外传,辰风,如此便委屈你了。”
几乎所有的声响都一齐涌来、冲撞着仅有的神识,沐辰风脑中纷杂渐渐压过了瞬间的惊怒,让他生生僵在那里
“我救你,好么?”
“我与道长结缘,乃甚幸有道长念怀,若有道长相伴,不妨‘活’一回。‘结缘’乃自真心,绝无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