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在这一刻。
方孟敖眼神掠过那瓶红酒,审视般的看了眼崔中石。嘴角在笑,却没有接。
嘲笑。
崔中石半敛眉目,扬起一个含义模糊的笑容,却仍是温润蕴藉。
拿着红酒瓶的手停留在半空,崔中石却无半分尴尬的意思。
“买红酒的钱,我自己出的。红酒和烟,也都是我自己想要送给你。与行长无关,更没有动行里一分钱。”崔中石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方孟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要送我?”
“因为,我欣赏你。”崔中石定定地说,眼里是一派的真诚。
方孟敖听了,蓦地大笑出声。片刻,止了笑声。伸手接过红酒,“好,算是个理由。你走吧,飞行大队还要训练。”
崔中石朝他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平稳地站直身子:“红酒你先和兄弟们喝着,那边的烟都是最好的。我还会再来。”
说着,不自觉地推了推眼镜,转身离去。
方孟敖打开红酒喝了一口,看着那个藏青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若有所思。
当然这件事只是方大队长练兵生活的一个小插曲,他也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每天喝着红酒,抽着雪茄的时候,会偶尔想起那个藏青色的儒雅身影。
这一天又是训练,可手底下似乎格外不顺,一个小小的操作都让这群新兵蛋子焦头烂额,脑袋就跟榆木似的,怎么都不开窍。方孟敖气归气,还是强忍着耐心地教,等教完后,日已昏暗。
怀着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方孟敖决定出去走走。
南京秦淮河的热闹就在晚上。热炭似的天气晚上也因丝丝凉风而让人感到清爽,今晚的夜市毕竟红火。才晚上八点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摊贩的食车吃担,河面也传来了船户酒家的桨声欸乃一篇。岸上的、河上的都在招揽生意。
国统区的经济虽已万户萧条,秦淮河还是“□□”依旧。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衣鬓交错间,方孟敖忽然看到那个藏青色的身影。
他在一个卖黑芝麻馅儿汤圆的担子前停留片刻,似乎看到他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
他在干什么?
买汤圆?可为什么又走了?
在这烦躁无聊的夏日,方孟敖顿生出几丝好奇来。
光明正大地跟着那人的脚步,却是没忘记了在小摊上买上一碗汤圆。虽然他本人并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儿。
崔中石的脚步很稳,却并不慢。从背影就能看出坚定的气质来。
方孟敖跟着他,却是来了一家糖果店旁。
这男人是要干什么?都二十好几的人的,还这么喜欢甜的
却见崔中石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几美元来,买了两包米老鼠糖,放进了公文包。
他不吃?
那那糖是?给孩子的?
他有孩子了!
方孟敖突然间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男人也会有孩子吗?他的妻子,也肯定是像他那样的知识分子吧。
正想得出神,却没知觉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前。
“孟敖?你怎么在这里?”崔中石温和地笑着问,语气中夹杂几分疑惑。
方孟敖瞬间回过神,若无其事道:“今天的训练结束了,我出来走走。”
“哦,原来是这样啊。”崔中石笑着。
方孟敖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拉起对方的手把装汤圆的碗往对方手里一塞:“刚买的,还是热的。我吃不了,就给你吧。”
崔中石微微低下头,似乎是思索了会,抬头朝着他笑。
那一笑,方孟敖的心咚咚打鼓。
“我知道了,那就谢谢你了。”
“你给我买了烟和酒,我送这一碗汤圆。不算什么。”方孟敖说。
“嗯。时间也不早了,孟敖,我要回去了。剩下的你自己逛逛吧。”崔中石说,朝他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藏青色的背影,夜色下尤为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嘿嘿嘿嘿。
☆、醉酒
距崔中石所说的“我还会再来”已有两月有余,当崔中石再次提着一箱红酒出现时,正赶上飞行大队休息的日子。
当然,他们大多离家很远,定了明天的火车票,今晚还是要在训练营再待一晚。
这些新兵蛋子们喝了崔中石一个月的红酒,看见这个“跟着他,有酒喝”的崔副主任来了,也显得尤为高兴。
夜色正好处,清风拂面来。
一群人围成一圈,唱着军歌,歌声嘹亮而悠远……
徐长武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崔中石,立马把人拉进了圈子。
“崔副主任,又来给我们队长送红酒了?”脸方方正正的郭振刚说,认真的神情伴着无比打趣的语气,圈子里顿时发出一记爆笑。
“那不是,崔副主任可是我们队长的好兄弟,连带着我们也有喝红酒的份儿。”徐长武搭腔,圈子里又是一阵轻笑。
崔中石微微笑了,应道:“这说的是哪里话。你们都是党国的人才,喝几瓶红酒算得什么?红酒拿来,大家一起喝是应该的。”
方孟敖却应上了:“说得好。红酒拿来,大家一起喝,可崔副主任,上次让你走了,这次可不能不喝吧?”
夜色中方孟敖爽朗地笑着,显得英气勃勃,英俊无匹。
崔中石摆了摆手:“这就让你们见笑了。我实在是不能喝酒,一喝酒,我容易犯错误。”
“哎,人生在世哪个不犯错误?你说是吧,队长。崔副主任,今晚高兴,我们一起喝一杯,到时候你要醉了犯错误,还有我们队长送你回去。”徐长武当即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动作利索地打开了要递给崔中石。
方孟敖点了点头。
崔中石只好无奈接过,喝了几口。
可之后不知是哪个提议说要来个行酒令,就说说这今年发生的事,临到谁随便胡诌几句打油诗,这便算是过关了。
徐长武率先开头,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只是苦着脸说:“今年家里好,美元进不少。法币花不出,只好做纸用。”这乱七八糟的四句,压不了韵不说,还让气氛都静下来了。
崔中石扫视这一张张年轻的脸颊,生出一股为他们感到生不逢时的感慨来。
三七年的时候一百元的法币还能买到两头牛,这个时候一斤粮食都要三十七万法币。
“哎,说这干什么。徐长武,让你平时多读点书,肚子里没半点墨水,连首打油诗都做不出。快喝!”方孟敖捞出一瓶酒扔了过去,徐长武敏锐地接住,拔开塞子一气喝了半瓶。
徐长武还不忘记调侃,“崔副主任是文化人,还不来一首?”
崔中石听了温煦地笑了,却是没说话。要他作诗不难,可是自己今年身上发生的事,能做成诗让他们知道么?
“作诗我不会,倒还是记得一首,很符合现在的情况。”崔中石说,缓缓吟出素有“诗中鬼才”之称的李贺的一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刻□□的军队已经打到的辽沈,大败国军,国共战局由国攻共守转为相持阶段。真真正正是“半卷红旗临易水”,而将来,也必定会来到北平。□□能筑起黄金台吗?
当他说道最后一句提携玉龙为君死时,双眼凝视着方孟敖。
他的眼睛是温暖和静止的,然后世界有了焦距。
诗中金戈铁马杀伐予夺,在他眼中都化成了千帆过尽后的开阔宏远。
方孟敖一滞,不自觉地扭过头。仍是说:“说好了要作诗,崔副主任怎么竟背起诗来了。喝酒,喝酒!”将酒递了过去,看对方淡定地喝下小半瓶。半句多话也未说。
“爽快!”方孟敖说,拿过崔中石剩下的半瓶酒,直接对着瓶口又喝了小半瓶。
随即陷入了沉思,刚刚李贺那首诗……
崔中石是背给自己听的,他从小就被教育着“不学诗,无以言”,他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看着崔中石已经喝醉了的脸,又闹了一阵,将人抱着放进了车。
崔中石不是特别瘦弱的那种类型,可放在怀里也不重。身子整个散发着浓浓的葡萄酒香,好似他整个人就是一瓶香浓醇厚的红酒。
引人欲醉。
方孟敖看着对方沉默睡去的脸,将崔中石的眼睛收起叠好放进对方口袋里,开车。
吉普在夜里散发温暖的光柱,行驶过后掀起一片尘埃。
将崔中石带到了自己临时居住的地方,刚刚翻了对方的一副,尽管他讨厌这么做,但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电话或者可以证明他家地址的东西。
崔中石醉酒后不像平常人那样,摇摇晃晃地撒酒疯,相反只是静静睡着了,和他的气质尤为相近。这样的醉相,又哪里会犯错误?
将人的衣服脱下,用毛巾替他洗了脸,抱上床。自己去睡了沙发。
恍然间方孟敖才惊觉,自己在干什么?
堂堂的国民飞行大队队长为一个男人服侍更衣,竟做起了佣人的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