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衡又满足又遗憾地笑了笑,他轻轻举起他的右手,到了唇边,然后临刀便看到他形状优美的嘴唇吻上了他的掌心。
痒,又热。
他那么轻,那么轻的,吻过他右手上每一道伤口。
临刀没有动。
哥舒衡又轻轻吻他的指尖,柔和碰触。
临刀的那只手已经没有什么触感了,但是当哥舒衡的嘴唇扫过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骚动,伴着烈烈酒气,蒸腾入他的血脉。
哥舒衡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亲吻他的右手,细细吻过,便虚虚合在掌心,他靠在临刀身边,轻轻合了眼。
他们都不再说话,四周安静下来,便渐渐的呼吸心跳都能听到。
临刀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就感觉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就这么被他握着,直到天亮。
那只因为受伤,总是冰冷的右手,便在哥舒衡的掌中,逐渐温暖。
临刀忽然就轻轻笑了一下。
他们相遇以来,这么多这么多事,只有现在,可以和平相处。
但是未来,他们还是会生死相博,多么奇妙。
哥舒衡没有看到他这个笑容,他只是闭着眼,握着临刀的手。
这一夜,谁都没有谁,哥舒衡、临刀、和北牧。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哥舒衡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悠闲,他伸着懒腰,道,可惜那酒他一口都没喝到,谢枯荣好酒,应该是不错的酒,你可欠我一囊酒。临刀没说话,只是默默裹紧裘皮,向石洞内走去。
北牧站在洞口,看着临刀进来。他面孔略有苍白,眼睛有些肿,临刀皱眉,问他怎么了,北牧极开朗地一笑,道:“睡不着而已,倒是你,昨晚没受寒吧?”
临刀摇摇头,哥舒衡三两下把行李收好,便重新上路。
接下来的路上,北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他变得沉稳,甚至于可以和哥舒衡好声好气的说话。
临刀不明白他为何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却也深感欣慰。
从那夜起,北牧似乎也不怎么黏着临刀,他一直在想着什么的样子,倒也不是心事重重,更像是有一个很难的问题,他一直在思考。
在旅程快结束的一夜,轮到哥舒衡守夜,临刀和北牧在山洞李围着火堆坐着,北牧笼着膝盖,看着火堆,又看了一眼临刀,道士心无旁骛,正在通火。
“临刀。”
“嗯?”
“你喜欢过谁吗?”
听了这句,临刀面孔上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北牧,后者正极其认真地看着他。
“要看你说对是那种喜欢。”
“嗯……就是那种你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同床共枕那种喜欢,有吗?”
“没有。”临刀平静的回答,北牧含笑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果然。
临刀反问了一句,那你有吗?
有。北牧点头:“我好喜欢那个人,我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临刀点点头,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北牧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他在臂弯里侧着头,漂亮的眸子里有一种温柔静谧的神色,他说,临刀,其实你该喜欢一个什么人,谁都可以,喜欢他,无论结果怎么样。
临刀静静地听他说着,然后垂下眼睛。他说,你说的那种喜欢,我不懂。
嗯了一声,北牧就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在臂弯里合上了眸子。
这一路以来,他想了很久很久,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了,虽然,很难。
不然,他的一辈子就真如哥舒衡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到第二十三天头上,他们终于走出了昆仑的无人区。
说起来他们运气也极好,一路行来,别说下雪了,连风都没有刮过一次,万里无云地照完了整趟行程,远比他们进来的时候要好得多。
终于走到一处有扎营痕迹的地方,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这也意味着这场旅途即将结束。
临刀和北牧要回浩气盟,哥舒衡要去山脚下的小镇。
他说他去补充补给。哥舒衡在未来这段时间,并不打算离开昆仑,他没有说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临刀知道,他打算继续寻找谢枯荣。
他与谢枯荣有生死之约,哥舒衡无论如何,希望完成。
临刀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哥舒衡一眼,便从他身边走过。
北牧从哥舒衡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顿了一下,然后极低的对哥舒衡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太低,临刀没有听清,只断断续续听到我、临刀这么几个字,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向北牧,藏剑的青年却已经从哥舒衡旁边经过,几步疾走,到了他身畔。
哥舒衡面上噙着一线浅笑,看着北牧的身影,只拖长了语调,道了一句,我拭目以待,便手提长枪,带着两头老虎,向不同的方向而去。
大乖小乖扭头看向两人方向,虎吼一声,便几个纵身,奔入雪原,再也不见。
北牧到得临刀身旁,决口不停刚才他和哥舒衡擦肩而过的瞬间,到底说了什么,他看着临刀,临刀看着哥舒衡远去的身影。
裹着雪白裘衣的俊美青年,在道士回眸之前,垂下了视线。
临刀。他轻轻唤了他一声。
嗯?终于转身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去的临刀,听了北牧这一声,转头看他,便看到北牧面孔上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柔声说,临刀,我这次被谢枯荣带走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死了没关系,但是死了却见不到你,就太难过了。
临刀没有说话,他只是以一种沉静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好友。
我那时候想了好多好多,我告诉自己,若是能活下来见到你,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但是哪知一见到你,那点勇气就都没有了。
临刀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他,漆黑的眼睛,在昆仑山的雪原里,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洌透彻。
“后来我和你一起出来,我就越来越觉得,其实一切保持原样也不错,我又胆小又懦弱,像个孩子。”说到这里,北牧又笑了一下,却一点之前的孩子气都没有,反而透出一种沉稳的气息。
“出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想了很久很久,一路上都在想。”
“你看,现在这样,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会死。这件事,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刚才才终于彻底明白,临刀,若你与哥舒衡死斗,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这件事。”
临刀便慢慢地笑了出来。
他笑得十分好看,简直像月圆那夜,凝露瑛透出的微光一般。
——在很多很多年后,北牧已经誉满天下,垂垂老矣,终身未娶的老者,膝下第四代的徒子徒孙都已经开始在混乱的世道里闯荡的时候,他都记得——虽然衰老已经让他忘记了许多,但是只有临刀,只有临刀这时候的这个笑容,他牢牢地记得。
临刀点点头,说,嗯,只要我活着回来,你说什么我都听。
北牧便笑了起来,那么柔软,那么天真,说不出的好看。
他开开心心,挽着临刀,向山下而去。
还有九个月,所有人都要面对自己的终局。
哥舒衡终究没有找到自己彻底疯狂的友人,而北牧在五月的一天,终于铸出了他生平最高的杰作。
那是一柄雪白的长剑,从柄到刃,没有一点金属的质感,只像昆仑山千年不化的积雪一样洁白而毫无瑕疵。
——这也是叶北牧一生所铸,最后一柄剑。
他将这柄剑郑重的交付在临刀手中,俊美的青年面孔沉毅,透出一种别样的风度魅力。
他将一杯酒轻浇在长剑之上,道,祝君平安,愿君早归。
临刀深深颔首,接过长剑,然后他伸手,紧紧拥抱了自己此生最好的朋友。
他感觉到青年也搂住了他的肩头,北牧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祝君平安,愿君早归。
临刀在北牧肩上无言点头,北牧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黑发的道士,转身离开。
其衣雪白,其剑也是雪白。
祝君平安,愿君早归。
北牧心里默默念着这八个字,轻轻闭上了眼睛。
昆仑这日,天高云远。
尾声
十月初四昆仑山轻灵峰
有风,有雪。
一把朱红色的长枪,与一柄冰白长剑,插在雪地正中。
晏临刀与哥舒衡,相对而立,一步之远。
道士一身雪白道袍,广袖翩然,在风中烈烈作响,一头漆黑长发一丝不苟的束进发冠里,干净利落。
天策没有穿甲,也没有佩弓,他一身红色衣衫,只在手腕上有精钢铸就的护腕。
哥舒衡看着对面神色安静的道士,英俊面孔上现出一种柔和的神色,仿佛他们此时并不是在昆仑山上,雪原之巅,而是长安城内,深花丛中,于菲薄暮色里,举杯邀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