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哥哥是双生子。
双生子自古至今始终被视为不吉利的象徵。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丶仅此一个,而双生子的灵魂则是分裂为二,被放置在不同的躯体中,除非一人死去使其融合,否则不可称为完整。
这对商家与武家来说尤其禁忌,若不照做,恐遭灾难。
可也许是因为父亲是由农民白手起家,所以这传说对他没有深刻的影响。
因此他与妻子不顾众人劝阻,坚持要将两个孩子都养育成人。
不过即使无视古老传说,眼前仍有现实问题需要考量。
双生子几乎是同时出生,无法正确分别出长幼顺序,但绢坊老板的位置不可能由两人一块继承。
选了哥哥做继承人,若是弟弟无法接受怎麽办?
选了弟弟当後继者,要是哥哥仗着自己早出生几分钟而不肯妥协怎麽办?
明明能以是否贤能为标准来选出适合的继位人,可是这对夫妻偏偏挑了最麻烦的方法。
他们要把兄弟俩培植成完全不同的人。
经过讨论後,父亲决定让哥哥成为绢坊的後继人,而弟弟则负责辅佐。
至於如何让两人欣然接受自己被安排的命运,那就得靠儿时潜移默化的薰陶了。
夫妻俩从小就耳提面命的告诉哥哥:你要以未来继承人的身分努力。
然後再转过身提醒弟弟:你是为了辅佐而生的,必须遵从哥哥。
当然,这并不算是偏心,因为弟弟的生活与一切从不比兄长的差。即使哥哥继承了绢坊,他也会在每日耳濡目染的情况下,知道自己该善待弟弟。
哥哥从小便被要求跟着父亲学习从商的知识,比其相比,自己实在是轻松许多。
他只需每日练字丶学学打算盘,更多时候是与母亲一同奏乐起舞。
母亲打定主意要把他塑造成一个淡泊名利丶闲云野鹤的人,以防日後与哥哥抢夺继承权。
所以他就照着母亲所预想的成长。
在冬日的梅树旁撩拨七弦琴丶吟诗作乐,或学着缝制衣裳──虽然那是女孩子的活儿。
反正他也闲着没事。
如此恬淡的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刚好。
那与他同天出生的兄长,也如父母所期望的,爱他如至宝。
哥哥极尽全力疼爱他,总是捧在手中怕摔了丶含在口中怕化了,对他呵护备至。
随着年龄增长,亲人间的情谊逐渐演化成另一种情愫。
不仅仅是因为在脑中根深柢固的观念,更由於他美丽的容貌丶非凡的气质,以及平分灵魂丶相知相惜的双生子身分。哥哥一直认为他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半身。
「你是属於我的。」
他并不排斥兄长对他的求爱。
跟哥哥一起总是很愉快,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兄弟。
偶尔做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倒也挺刺激。
他曾怀疑过,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存在着一缕对兄长特殊的依恋之情。
至少,他也爱哥哥那同样俊俏的脸蛋,这点无庸置疑。
哥哥从小就是个占有欲强烈的人,属於他的东西,别人不许碰。
想当然耳,疼爱至极的弟弟更是紧紧捏在手心里。
而哥哥又无比专情,自小起双眼便总是钉在他身上,从没看过别的女孩一眼,还打算就这样与他共结连理,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即使这是不被世间允许的事情。
「你整个人都是属於我的。」
哥哥经常不厌其烦地对他如此说道,语毕,再捎上一个温柔的亲吻。
每日一遍两遍的循环,这话如同制约魔咒,和那吻一同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他觉得,与哥哥一同生老病死也没什麽不好。
两人发展至此,他仍然云淡风轻。
当兄长开始濒临危险的临界点,他才发觉事情没有想像的如此简单。
哥哥爱他爱得痴狂,几乎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越发神经质,甚至不允许弟弟与其他外人有任何的接触。纵使一点无心的触碰丶如风般轻轻掠过的抚摸,都会令哥哥歇斯底里地抓狂。
「你整个人都是属於我的!」
哥哥会将他扯离别人的身旁,紧紧抱住,彷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中。
「为什麽要用属於我的手指去触碰别人呢?明明你是属於我的啊。」
「对不起,哥哥。」
「如此美丽的你只属於我一个人,记住,你只属於我一个人。」
「啊啊......我只属於你一个人。」
他整个人都是属於哥哥的。
多麽残忍的说法。
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
然而内疚并不容许他从哥哥掌心逃离。
缠绕在心上的制约魔咒也不再让他有任何一丝逃离的空隙。
他害哥哥变成魔鬼了。哥哥真可怜。
这大概是他的错吧?
都是因为没有及时阻止的关系。
都是因为他从没告诉哥哥,其实我并没有那麽爱你。
可是,哥哥是他生存的意义。
他是为了辅佐哥哥而诞生的人。
总之,因为他的放纵,哥哥的疯狂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转好,反而愈加严重。
此时家中也是灾难接踵而来。
野心勃勃的父亲为了成为本地最有权力的财主,打算开设分店却误信谗言,导致投资失利丶财产尽失,最後连原有的绢坊也拱手让人,他们从原先的家财万贯陷入一贫如洗的窘境。
正如哥哥爱他爱得失去理智,父亲为权力和金钱而癫狂。走火入魔似乎是他们家传的恶习,因此有时,他会庆幸自己遗传到母亲恰到好处的平稳。
更糟糕的是,父亲开始相信这是双生子带来的诅咒,并且责怪兄弟俩。
人人都道,这肯定是当初没有将灵魂合而为一的後果!
只有他明白,金钱丶权力与美人才是真正让人走火入魔的原因。
他们全是些无药可救的人。
无论是对他如痴如醉的哥哥丶执意要将他养育成隐士般清心寡欲的母亲,或者被钱财蒙蔽心智的父亲,甚至是自以为目空一切而酿下无法挽回局面的自己。通通都是。
只有火焰才能结束这些引人发噱的闹剧。
事实也确实如此。
遭受重大挫折的父亲早已失心疯,某天突发奇想,为了让双生子合二为一而纵火烧毁宅子。
只可惜,他与哥哥的灵魂非但没有相融,还反而让夫妻一块葬送火窟。
当火焰蔓延至兄弟的东厢房时,哥哥不顾一切丶挺身将他护在怀里,使他不至於遭火焚身。
他能感受到哥哥尽管疯狂,却仍是因为出於爱着他的一颗心。
可是他还是不爱哥哥。
──倒是心里涌起更多溢满而出的愧疚。
火灾最终被众人合力扑灭,原就被掏空家产的空荡宅邸变得破烂不堪,显得更加狼狈。
一道撞上灼热墙壁所造成的烫伤,贯穿他的後背,留下浮肿的印痕。
为了保护他而被火舌吞噬的哥哥奇迹似地活了下来,只是以往俊美的脸庞已不复存在,全身上下只馀双眼完好的哥哥,现在成为倚仗他人而活的病患。
双亲亡故,更何况哥哥还拚尽性命守护了他,他当然得一肩扛起照顾病人的责任。
只是从来娇生惯养的他,何来赚钱养家的能力?
他考虑过,也许以他的姿色丶舞技与歌声,能够做一位名闻遐迩的花魁。
「别忘了你属於我。只许为我旋舞丶为我奏琴丶为我唱曲。」
可是哥哥艰难的蠕动着双唇如此说道。
他怎能违逆为他豁出性命的哥哥。哪怕是为了养活他们俩而卖笑也一样。
最後他成为负责搬运的佣工,这职业无须接受他人触碰,只需付出劳力。
他曾身处天堂已久,现在落入了地狱。
即使入了地狱,他仍谨记哥哥那萦绕耳畔的制约之语。
纵使哥哥最後因伤口感染而亡,他临死前呢喃的仍是那句「你属於我」。
他无法脱离那约束,无法控制已经被制约的心灵。
现下的生活也没什麽可抱怨的,尽管是苦了点──母亲把他塑造成一个如此知足常乐的人。
实在是太可恨了。他本该这样想。
他多盼望自己能够痛恨这个被支配的人生。
但他就是这麽云淡风轻。
他不喜欢总是闲着没事。
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而偏又每每想起他与亡兄藕断丝连的牵制。因此他染上了菸瘾,烟管能使他暂时多离受控制的现实,这下他更快活了,他无比依赖这种东西。
他每日与烟雾缠绵,过一天算一天丶毫无目的的活下去。
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活着。
但他却从没想过了断自己的生命,因为这副身体属於哥哥。
直到过惯苦日子的某天,有只会说人话的狐狸出现在他面前,要求他成为「审神者」。
正好他也闲着没事,所以他答应了。
至於政府选择他成为审神者的原因呢?
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上过天堂一次丶走过地狱一回,早已看尽世间,因此他的头脑清楚,不过於眷恋也不冷血无情,这使他足以成为本丸的一盏明灯,无论多大的风亦无法将他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