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民间已经萧条成这样,皇帝陛下的行为,却没有半点收敛,他终日醉生梦死于江都,全然忘了不久前,才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去营建洛阳。
这一日傍晚时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冲房玄龄道:“郎君,前头就是李大都督的军营,马车恐怕不能放行。”
房玄龄摆手道:“无妨。”他下了马车,眺望着暮色下肃穆的军营,牵起称心的手:“直儿,我们到军营里去。”
不出所料,两人走到军营门口,就被守卫拦住了去路:“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姓房,名乔,字玄龄,此番特来求见大都督。”
那守卫从未见过那么大胆的人,竟敢只身携幼子来到军营。
“房乔?”那守卫冷冷地重复道:“没听说过,你莫不是敌军派来的细作吧。”
房玄龄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守卫,守卫被他看得不自在,大手一挥,竟示意左右将房家父子绑起来,吩咐道:“快去通知段军头,就说抓住了一大一小两名细作。”
称心抬眼看了看房玄龄,见他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提起的心便又落回到肚子里。
段志玄来时,就见两个被捆上的人,一个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点都不畏惧,小的也不哭不闹,颇有些架势。
段志玄可不是普通的守卫,他马上判断出了,看着两人的气度打扮,定然不是细作,既然不是细作,又前来军营,难不成是来投奔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段志玄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些:“不知这位郎君前来我右三军军帐,所谓何事?”
房玄龄轻笑一声:“我曾听闻,李大都督向天下广纳贤士门客,不曾想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房玄龄素有口齿伶俐之誉,他一说话,自有一番傲骨气节在其中。段志玄也隐隐有预感,眼前人绝非池中物。他急忙温声道:“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粗,平日里张狂无忌习惯了,还请郎君不要见怪。”说着便亲自为房玄龄和称心松了绑。
两人被带到了李世民的军帐前。段志玄在帐外道:“大都督,有一人前来应征您的门客。”
话说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段志玄正准备再喊一次,下一刻李世民却忽然掀起了帘子,亲自迎了出来。
第九章
李世民掀了帐子出来的那一刻,称心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缩到房玄龄身后去了。
房玄龄也有些诧异,这个孩子平素见人都落落大方的,怎么这回就怯起场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上一世,李世民联合中书省、门下省共同将称心定了个死罪后,称心对李世民,就有着天然的畏惧。
彼时的李世民还很年轻,脸色因为常年征战的缘故,比从前那个朝堂上的帝王要黑上许多。称心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一种朝气。
和李承乾相比,李世民的五官轮廓更硬朗一些,平易近人的气质和威严的气场,在他身上混合得非常好。
“是你要应征门客?”李世民上下打量着房玄龄,还有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小少年。
“正是。”房玄龄没有再抱怨什么,而是顺着李世民给的台阶下了。
“正巧,我心头确有一些疑惑,若先生能替我解惑,我便将你纳入麾下如何?”
房玄龄颔首道:“愿闻其详。”
李世民将他领到自己的军帐中,称心规规矩矩地跟在房玄龄身后,惹得一些士兵悄声议论道:“你们看,那个小孩儿,好生乖巧,头一回到军营来,也不乱跑,也不东张西望。”
称心在心里默默地接茬道:我这哪里是不好奇,分明就是不敢。
李世民身为大都督,独自享用一个军帐,但是军帐内部十分朴素,当李世民后期成为秦王的时候,之所以他的将士会对他如此忠诚,除了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世民从来不把自己标榜为高人一等,就连军营里一个最末等的小喽啰,李世民都可以神情自若地与他们说笑。
这一点,在他军帐的装饰风格上就可以明显地体现出来。
待主客落座,称心才寻了下首的一张褥子跪坐下来,李世民丝毫不扭捏,直入主题道:“你既然能够寻到渭北行营来,那么自然也知道,李氏一族,已经反了,可如今我们手中,虽握有五郡之兵,却没有战略要地,这当如何是好?”
李世民不愧是行军打仗之人,懂得占据战略要地,对一场战役胜负的重要性。他刚一提问完,却又不等房玄龄回答,苦笑道:“现如今李密占据兴洛仓,开仓放粮,尽得民心,又当如何?”
房玄龄不慌不忙地听完李世民的话,笑道:“大都督莫急,或许事态还没有那么糟糕。”他领着李世民走到大沙盘前,指着那广阔的中原地域,冲称心道:“直儿,你来看看,哪儿是最有利的地方?”
称心走上前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沙盘,全都是各股割据势力的交锋,真正听命于隋炀帝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了。”
称心瞥了一眼同样紧盯着沙盘的李世民,欲言又止。李世民见状,竟然忽然俯下身去,将六岁的称心轻轻松松地扛上肩头,打趣道:“小子,你怕我?”
称心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被李世民那样亲昵地扛在肩头。少年明明已然心跳如鼓,却还强撑着道:“你胡说,我才不怕。”
李世民看着少年涨红的双颊,朗声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就发现肩上的少年抿紧了唇,一副生着闷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忙安抚道:“好啦,不逗你了,你要是知道问题的答案,就教教我吧。”
称心被他刻意放软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伸手朝某处指了指:“就是这儿。”
这一次,李世民却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李世民才直视着称心明亮的双眸,正色地问道:“为什么是长安城?”
称心皱了皱鼻子,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用实际行动拒绝与李世民对视:“这里是都城啊,阿耶教过我,擒贼先擒王,攻城也是一样的道理啊,长安又靠近中心,调兵遣将都很便利,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去占,真是枉费了这么好的地理位置。”
李世民虽然仍旧扛着称心,却早已收起了笑脸。他琢磨了片刻,转头问一旁站着的房玄龄:“令郎所言,可有道理?”
房玄龄颔首道:“直儿所言,也就是我心中所想,只是直儿年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李世民挑了挑眉,起了兴致,索性搂着小孩儿盘腿坐了,仔细听房玄龄分析。
称心被有力的臂膀禁锢着,不自在极了,无奈他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向房玄龄投以求救的眼神,房玄龄却视若无睹。
这也实在怪不得房玄龄,他正一门心思给李世民分析夺取长安的重要性。
“都督请看,长安原本就是都城,只是近些年,由于皇帝陛下营建洛阳,又久居江都,才渐渐变得不如往昔,可这并不代表长安城不重要,恰恰相反,长安城是皇帝的老巢,抄了长安城,皇帝就丢了一个家,无论到哪儿,都是窜逃。再来长安经济富庶,交通便利,粮草布匹都不缺,占据长安,就具备了别人所不具备的优势。”
李世民听得很认真,称心已经放弃了挣扎,恹恹地靠在他怀里,却听见李世民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还有,都督方才说,李密开仓放粮得民心,的确没错,可李密的做法,和那些劫富济贫的草寇有什么两样?兴洛仓存粮再多,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我说句实话,如果我是李密,一定会将这些粮食留给自己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房玄龄,越发觉得他的笑脸,就像一只狐狸,李世民轻咳一声,问道:“你叫房乔是么?”
房玄龄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他起身郑重地向李世民行礼道:“正是。”
李世民点点头,终于放开了怀中的少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屁股,冲外头喊道:“段志玄,领他到外头耍去吧。”
称心经过这么一折腾,心里头对李世民的恐惧也不剩多少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轻声道:“我不去,我要听阿耶分析时局。”
段志玄刚想将称心强行拉起来,却被李世民抬手止住了:“算了,由着他吧。”
第十章
称心就因为这一句话,得以继续留在军帐内旁听。
他看见李世民指着一旁的段志玄道:“玄龄,你也看到了,我的麾下,不缺像段志玄一样以一当百的悍将,却缺少如你一般智计无双的谋士。”
房玄龄在隋为臣时,何曾受过这般礼遇,此刻听了李世民的话,也是满心激动,哪怕李世民开出的是空头支票,他恐怕也会卖力地为他谋划。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房玄龄哽咽道:“都督,这长安还有最要紧的一个好处。”
李世民见房玄龄压低了声音,连忙附耳过去,一旁的称心只能隐约听见“杨侑”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