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无甚神采的眼中,蓦地透出些希望来,他稍显急切地问道:“绾绾,你告诉朕,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会随朕一起走么?”
萧氏的手缱绻地拂过杨广的脸颊,一双多情的眼睛,终于细细地端详起帝王的眉眼来。
杨广的面相实在算不上好,眉毛稀疏杂乱,目光阴鸷,眼底布满了血丝,典型的乱性凶相。
杨广等了好一阵,眼底的光华渐趋暗淡,失却了希望的帝王,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
杨广自嘲地笑道:“朕就知道,绾绾你没有心。”
“当年父皇在梁国广选晋王妃,从张轲府中将你接回来,朕看你的第一眼,这一颗心就被你掳走了,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相师为公主们占卜,朕偷偷地将别人的占卜结果与你的结果调换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迎娶你做晋王妃。”
萧氏的手猛地一颤,轻声道:“这么说来,当年相师为我占卜的结果,其实是凶非吉?”
杨广无力地点点头,见萧氏不语,又发起疯来,大吼道:“这不重要,绾绾,这都不重要,朕从来就不信命,朕只想要你的一颗真心,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朕对你不好么?天下人都说,朕暴虐/淫/乱,压榨百姓,世人不清楚的事,你还不清楚么?”
杨广以为,这样歇斯底里的呐喊,就能让萧氏听进去,然而此刻的萧氏,就像一个木头人,愣愣地瞧着虚空处,将帝王的话当做耳旁风。
杨广双目通红,他从萧氏的膝头爬起来,指着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道:“绾绾,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朕就会为你遣散后宫,什么樱红柳绿,在朕眼里统统比不上你萧绾绾的一个笑脸。可你呢,你有心么,你会在意么?朕为什么赶着开运河,为什么费劲儿去建洛阳,如今又为什么带着你来到江都?你真的不明白么?”
萧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陛下,不要再说了,把药趁热喝了吧。”
杨广扬手一挥,桌几上的药碗应声而落,棕黑的汤汁撒了一地:“朕偏要说,是啊,朕知道,外头那些骁果亲卫,全都瞧不起朕,他们不喜欢江南,他们想回去,可朕从娶你的那一天,就发誓要让江南士族和关陇士族平起平坐,要让你兰陵萧氏名垂千古,我杨广不怕天下人笑话,就怕你萧绾绾不动心。”
萧氏闭着眼,仿佛那样就能逃避些什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杨广最不喜欢的,就是萧氏这般消极的态度,她什么都不在意,身处于宫禁之中,却冷眼旁观着宫闱诸事,杨广纳了那么多的娇妻美妾,萧氏却能将自己摘出去,完完全全做一个旁观者。
她不会耍性子,甚至不会嫉妒,就连和杨广的妾室共同侍寝,她也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这些年,杨广拥着萧氏,时常会觉得,即便自己富有天下又如何,萧绾绾的那颗心,自己仍旧没有征服。
愤怒到极致的帝王,终于拂袖而去,丹阳宫内,顷刻间只剩下一片冷寂。
直到杨广的身影全然看不见,萧氏紧绷着的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她缓缓摊开手掌,白皙的掌心内,是被丹红指甲剜出的血痕。
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轻声啜泣道:“原来,还是不祥啊,我还以为,嫁予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吉兆。”
从那一天起,隋炀帝杨广,再也没有踏入萧氏的寝宫一步,他甚至下令王世充,先将战事搁一边,将替他广选天下美女作为头等大事,无数莺莺燕燕如潮水般涌到杨广身边,终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杨广不想回洛阳,不代表那些出身关中的部下们不想回。
这一日,武贲郎将元礼、监门直阁裴虔通、禁卫军统领司马德戡三位隋炀帝的心腹干将聚在一起饮酒。酒酣之际,元礼猛地将酒杯一扔:“奶奶的,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憋屈,陛下究竟什么时候,才打算回洛阳?”
“我看啊,陛下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回去的意思。”裴虔通叹气道:“江都多好啊,江南女子,柔情似水,陛下早就乐不思归了。”
元礼有些醉了,嘴上的话也没遮没拦的:“手下的弟兄,全都想回洛阳去,要说这江都,也是有酒有肉有姑娘,可男子汉大丈夫,成日沉溺酒色,也太没劲儿了。”
裴虔通应和道:“可不是么,就我知道的,今天又偷跑了五个,抓回来军法处置,可看着弟兄们这样,我心里头也不好受啊。如今国家乱成这个样子,陛下要是再不警醒,只怕是安逸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
司马德戡看着面前两个醉醺醺的人,忽然道:“你们当真就打算这样苟活下去?如今这天下反声四起,陛下却丝毫不想收拾残局,天下谁不知道,我们是天子近臣,要是被他们打到江都来,我们谁能有好果子吃?”
元礼醉后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并没有听出司马德戡话里的意思,他大着舌头道:“大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不动身回洛阳,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第十三章
司马德戡与另外两人不同,他此番喝酒,是一口口慢慢喝的,此刻神志还十分清醒。只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着实让元礼和裴虔通吓了一跳。
“既然皇帝自己不准备动身,那我们逼他动身如何?”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总算挽回了二人的神志,裴虔通惊疑道:“大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德戡见二人都打起了精神,唇边露出让人胆寒的笑意:“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大隋的官员人人自危,与其这般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司马德戡话音刚落,裴虔通就慌忙摇头道:“不行,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
裴虔通哆嗦着手,刚想举起酒碗,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横在他的面前:“看来,比起敬酒,裴大人更想吃罚酒。”司马德戡不知何时抽出了配刀,就架在了裴虔通的脖子上。
“啪”得一声,裴虔通手中的酒碗落到了地上,原本的醉意不翼而飞。一旁的元礼见状,赶忙劝道:“大统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裴虔通丝毫不敢再动弹,他听见司马德戡冷笑道:“既然你们都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今天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元礼赔笑道:“大统领的心意,我们都明白,这起事......”元礼停顿了好一阵,才接着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是不是啊裴直阁?”
裴虔通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说“不”的权利,连忙应道:“当然,当然。”
司马德戡这才将刀从裴虔通的脖子上移开,亲自给裴虔通斟满酒:“裴直阁压压惊,刚才我多有冒犯,还望裴直阁不要见怪。”
裴虔通灌下一口酒,脸色却还是不太好看。
司马德戡笑道:“两位也不用苦着脸,你们试想一下,若是哪一天,你们手底下的兵员跑了,皇帝追究起来,两位可都是要问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说到这一点,元礼倒是深有同感:“大统领,你说得太对了,如今这军队之中,哪还有练兵的功夫,都忙着抓逃兵了,兵员丢一个,主将就得问责,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啊。”
司马德戡和元礼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说动了裴虔通。只是眼前还有一个问题,统领有兵,直阁有权,可是这造反之后的新主,该由谁来当呢?”
司马德戡眼珠子一转,悄声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个人选,此人年少顽劣,恶迹斑斑,仗着祖上有功劳,屡次顶撞皇帝,险些被皇帝赐死,对皇帝早已怀恨在心。”
裴虔通一怔,不甚确定地道:“你说的,可是大将军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
司马德戡笑道:“就是他。”
裴虔通摇头道:“不可,宇文家的三兄弟,秉性顽劣,如何能当此重任?”
司马德戡摇头道:“裴直阁,你可别忘了,这是乱世,既然要造反,就需要宇文化及这样心狠手辣之辈。”
裴虔通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司马德戡打得什么主意。若是这次起事成功,他司马德戡自有拥戴之功,可若是起事失败了,他也不算是主谋,将宇文家的三兄弟推出去当替死鬼,而自己谎称,是率领骁果军前来救驾的,皇帝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也会对他网开一面。
裴虔通心知自己上了一条贼船,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点点头,同意了。
当三人将商议的结果偷偷告知宇文化及时,满脸戾气的男人愣住了:“造反?”
他猛地站起身来,焦躁地走了两圈,还是蹙着眉一言不发。
司马德戡三人心中也没底,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宇文化及,只听宇文化及问道:“就目前来看,起事成功的可能性如何?”
司马德戡应道:“就目前看来,至少有七成把握。骁果军如今人心涣散,对皇帝多有怨言,极易煽动。”
宇文化及却仍旧十分焦虑,偏偏他又极好面子,不想让人看穿自己色厉内荏的本质,便索性一咬牙,答应了做这义军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