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一怔,转身轻唤道:“樱桃,进来替殿下脱靴。”
李承乾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亲自帮本宫脱。”
这一回太子妃的表情变得极为僵硬,她强笑道:“殿下......”
李承乾像是不想再多说,只冷冷地抛下了一个字:“脱。”
太子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握住靴子的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李承乾那畸形的脚。
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太子妃飞快地将靴子甩开。失去了靴筒遮掩的脚,虽然穿着足衣,却仍旧异于常人。
太子妃自己都能想象得到,足衣覆盖之下的那双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想到这些,她就禁不住排斥抗拒。
李承乾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浑不在意地将脚搁在太子妃的膝头磨蹭了一会儿。
太子妃从未有一刻那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夫君,东宫太子李承乾,是个瘸子。
太子妃苏氏,是隋朝名臣苏威的后代,自幼成长于名门望族的她,何曾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又何曾见识过那样轻浮无赖的行径,登时一张脸羞得通红,抿着唇不说话。
李承乾却尤嫌不够般,将那唯一遮掩病足的足衣褪下,畸形的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苏氏吓得惊呼一声,拼命抚着胸口,才将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却是再也不敢靠近李承乾。
李承乾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沉声道:“你出去吧。”
苏氏犹豫地看着李承乾英挺的脸,心下抑制不住地遗憾,明明是剑眉朗目的潇洒郎君,怎么偏偏是个瘸子。
不想李承乾却冷笑起来:“本宫的脚怕是会污了太子妃的眼,太子妃的侍奉,本宫消受不起。”
苏氏吞吐道:“殿下......我......我只是......”
李承乾旁若无人地端详着那小木人:“称心......他从来不会嫌弃本宫,就算有一天,本宫这条腿彻底废了,与帝位失之交臂,他也不会埋怨我、更不会离开我,你能做到么?”
苏氏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她还记得当年册妃的圣旨:“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一直以来,她都以长孙皇后为楷模,潜心习礼,努力学做一个贤妻良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一国之母。
在苏氏眼里,李承乾的这番问话,就是无理取闹。这样的假设,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就好像称心一定会被处死一样,太子最终,也必定会登上帝位。
她柔声劝道:“殿下,我伺候您歇息吧。”说着就要扶李承乾躺下,却被李承乾用力地挥开。
寂静的宫殿内,只能听见太子的低吼:“给我滚。”
称心在房梁的一角,看着太子妃跌跌撞撞地哭着跑出门,看着太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冲那木头小人喊着:“称心。”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很想去抱抱床上的人,很想亲手替他按摩双腿,然而这些,他都做不到。
称心的手穿过了李承乾的身躯,只能凭借肉眼看着男人哭到浑身发颤。
第三章
当李承乾终于熟睡的时候,称心的魂魄会飘出寝殿,看看东宫熟悉的景致,听听下人们的谈话。
他听见一个侍女打扮的人说:“太子妃近日越发喜怒无常了,听说今日樱桃还在宜春宫挨了训。”
那侍女的同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她左右张望了下,确认四下无人,才轻笑道:“谁让太子殿下瞧不上她呢,从前称心郎君在的时候,谁不知道那才是太子殿下捧在掌心里的人,不过要我说,这男子交合,有悖人伦,如今称心没了,听说率更令正偷着给太子物色新人呢。”
称心闻言有些失神,他瞧着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双脚幽幽地离了地,漫无目的地飘着。就如同那侍女所说,总有人能替代自己,得幸于太子。
但很快,称心发现自己想错了,率更令专程从太常寺挑了好些伶人,还命人授予他们床笫之技,以此求得太子青眼。然而无论率更令如何苦口婆心地劝,李承乾却认准了称心一人。
他将称心生前穿过的衣物,埋进寝殿旁的土堆,还亲手为称心立了一块简陋的石碑。每当李承乾对着石碑祭奠时,称心的魂魄就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渐渐的,宫里流言四起,说皇太子为了一个面首,终日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称心想,如果自己还活着,一定会制止李承乾这种疯狂的行为。
然而,称心已经死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承乾安排人手去刺杀少詹事张玄素未遂,师生反目水火不容;看着李承乾穿上突厥的服装做荒唐的行猎游戏;看着魏王李泰圣眷日隆,而东宫人心惶惶。
看到后来,称心甚至有些生气,他不明白好端端的皇太子,怎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虽然心疼,但每一次于志宁等老臣毫不避讳地责骂李承乾时,他都希望李承乾能够醒悟过来,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
事与愿违,每一次进谏到了最后,李承乾虽然嘴上答应着,行为上却依然故我,太宗对这个儿子的耐心也越来越少。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李承乾也会偶尔卸下他的伪装。当圣旨宣布,魏王李泰的吃穿用度与太子同例时,李承乾面上虽然笑着,可在空旷无人的寝殿里,称心还是听到了他难过的嚎哭。
称心坐在那床榻上,听着李承乾的哭诉:“称心,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在父皇的眼中,我样样比不上李泰,他是聪颖绝伦的魏王,而我是一无是处的太子。可是称心,我就是要他明白,杀了你,是他一辈子做得最错的决定,杀了你,就等于杀掉了昔日的李承乾......”
李承乾每说一个字,称心的表情就惊愕一分,他听见李承乾恶狠狠地道:“那些个东宫的僚属,你以为他们是真心为我好,他们不过是想挣一个身后的贤名,他们辅佐我,不过因为我是东宫太子,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倒了,他们的官位也就不保了。还有苏氏,她是真心爱我么,她不过想要那中宫之位,想要效仿母后,你相信么,如果今天李泰是太子,她可以毫无留恋地依附于李泰。”
称心震惊地听着这一切,半晌回不过神来。
从他被送入太常寺的第一天起,他就明白所谓伶人,不过是官家养的一个玩物,宫城里头的达官贵人,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遇见李承乾,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李承乾是中宫太子,从小接受的就是最好的教育,他相貌英俊,身姿挺拔,如果脚上没有残疾,必定是人人仰慕的天之骄子。他博学多识,在称心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许多人都说,称心是李承乾挑中的玩物,可称心只知道,自从自己跟了太子,李承乾没让他受过一点委屈,那样骄傲的人,一旦对称心发了火,过后还是会温言软语地求原谅。
称心不懂情爱,如果不是李承乾,他或许会在太常寺待上许久,待到年老体衰再被遣送回家,又或者被另外的贵人看上,福祸难料。
可就是李承乾这位中宫嫡子,一点一点地将情爱的甘露沁进他的心里。即便是这样,称心也从未想过取代苏氏的位置。
他明白,自己和太子的关系,是无法展露在人前的,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和苏氏争宠。只有夜晚那一轮明月知道,他有多羡慕苏氏,她和李承乾站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赞叹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从来没想过,苏氏图谋的是皇后之位,他很想告诉李承乾,也许只是殿下没有发现,苏氏对您的爱慕。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许是明白了就算倾诉也没有人听,李承乾逐渐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行为举止依然故我,
魏王的声望在朝臣中日渐高涨,皇帝要行废立之事的传言甚嚣尘上。东宫的僚属们急得头发都白了,李承乾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连旁观的称心,也察觉到了太子的自暴自弃。
称心知道,在声色犬马的背后,李承乾每日都会将自己关在崇仁殿内,惟有汉王李元昌,大将军侯君集等人可以入内。称心看着他们激烈地争论,不知疲倦地谋划,心下惊惶,他隐约猜到,太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一日深夜,李承乾独自站在称心的墓碑前,抬手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冷峻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称心,本宫必定会替你报仇的,你且等一等。”
称心盯着那明灭的火光,神情焦虑地看着满身寂寥的男人。
又过了些日子,还没等李承乾有所动作,却传来了齐王李祐谋反的消息。侯君集将此事禀报李承乾时,称心听见太子亲口道:“李祐远在封地,他要谋反,如何能够比得上东宫这处近水楼台。”
称心怔住了,他没想到李承乾竟然真的存了谋逆的心思。他想提醒李承乾,当心隔墙有耳,他想上前捂住李承乾的嘴,不让他再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