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他在龚罄冬的箱底发现了那幅画,见那上面虽然画工堪忧,但隐约还是能看出是个妙龄女子。为此他笑了龚罄冬整整一天,龚罄冬却难得的没有跟他打架,只是脸上红得像抹了胭脂一样。
十八岁的时候,他因为贪玩被惩罚要闭门思过,龚罄冬来看他,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堆有关修仙的书来,道:“刚好闭门思过,你就好好修你的仙哈哈哈……”可是他记得,他从来不曾跟龚罄冬提过想要这些书。
二十一岁,他在回琴川看望二姐的途中遭到埋伏,龚罄冬急急奔来,毫不犹豫地替他挨了一刀。他哭着骂龚罄冬脑子有毛病,龚罄冬笑嘻嘻道:“刚才接那一刀时我脑子里都是你,你是个毛病?”
……
所有一切被光阴遮盖住的心意,在这一瞬间被倾颓的日光尽数抖落,幻化成七彩绚丽的光点在方兰生眼前噼里啪啦地炸开。
脑子里一阵眩晕,眼底映着满堂清寂的白,忽又闪出星星点点般模糊的光点,像是烈日下迸开的彩虹碎片。
在那些朦朦胧胧的光晕中,仿若有阵清风拂过,还是在岸芷汀兰的小桃林里,两人扭打在地,龚罄冬趁机给他喂了“笑弥勒”,他便笑得在地上打滚,眼里全是亮闪闪的泪花。而龚罄冬得意洋洋地捏了捏他的笑得发疼的腮帮子,然后拍着手扬长而去。
画面忽然一转,耳边风声疾啸,他便置身于尚书府外的小山崖上,龚罄冬牵着他的手往前疾奔,直到跑上悬崖。眼前光影掠过,龚罄冬已经抱着他跳下山崖。这个怀抱如同他料想的那般温软宽厚,双目被龚罄冬的手盖着,眼睫扫过的地方是龚罄冬温热的掌心,他在那一刻是安心的。
然后,落水,窒息,忽然回归胸腔的空气,以及醒来时他喷了龚罄冬那满脸的水——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在黄岩之下,龚罄冬腿被摔伤,坐在石头上要他去前面探路,他去了,然后背着龚罄冬在山野间过了两日闲逸生活。
画面又是猛地一转,龚罄冬还是半坐在地上,摆着手要他去探路。只是这时已是月明星稀,荆棘丛生的树林里黑漆漆的一片,龚罄冬对他笑,一手扶着他的后脑温柔地吻他。
转眼龚罄冬却蓦然跪倒在地,头颅低垂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举在他的后颈之上。
他还来不及呼喊,一团火球忽然从天而降,眼前火光冲天,耳边轰的一声炸开……
“小兰?”
方兰生陡然回神,眼前是一个大大的“祭”字。
原来路已经走完了。
走过那样沉重的一条路,他终于站在了灵堂之中。
晋磊站在旁侧,看着他,温声道:“小兰,让他好好上路吧。”
话里带着些不甚分明的祈求般的意味,可惜方兰生再无心听了。方兰生木然点头,两手打着颤,将怀里捧着的骨灰递出去。
将龚罄冬的骨灰供奉于灵堂上,点香,鞠躬,方兰生样样不落地依着做。
逐渐地,王元芳、贺小梅,还有李马全都来齐了。
方兰生正看着台上香炉里的香发呆,倒是晋磊看见他们过来,以眼神示意问好。
王元芳面对着晋磊始终有些尴尬,也不称呼他,径直走到方兰生身旁,拍拍他的肩,道:“兰生,你要振作。”
方兰生微微一愣,随即缓缓点头,算是回应了王元芳的话。
贺小梅也走上前来,轻声道:“你要是难受就找个法子发泄一下,别这么老憋着。”
方兰生还是只点头,也不说话。
李马不忍地看着方兰生,道:“我也算是看着你们俩长大的大哥哥。如今这种局面,你一定很难过……可龚罄冬必定不希望你为他难过。”
方兰生瞳仁猛地一缩,目光一低只盯着地面,这次却是连头都不点了。
李马叹了口气,默默无言,转身同贺小梅、王元芳一起为龚罄冬上了几柱香。
方兰生捧来一本超度的经书,跪于蒲团之上,低声诵读着。
晋磊看了站在一旁的另外三人,将他们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水仙教如今腹背受敌,你们可愿回来?”
贺小梅还没说话,王元芳已经抢着道:“小梅体内还有千盅术的毒,先解完毒再说这些吧。”
贺小梅闻言犹疑地看了王元芳一眼,王元芳对他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反驳。
晋磊点点头表示谅解,又看向李马。
李马对他对视半晌,忽地一笑:“晋兄与我共事多年,还不清楚我的脾性?”顿了顿,他又一字一句补道:“只要真正的教主回来,我随时可以回来。”
晋磊深深看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道:“也好。大家聚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该散了。”
贺小梅张了张口刚欲说话,却被王元芳扯了一下衣袖,于是便犹豫着闭了嘴。
入夜。
进行了一天的丧礼终于结束,大家也都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去了,只有方兰生和晋磊,仍站在空荡荡的灵堂正中。
晋磊道:“龚罄冬的骨灰……埋在哪儿好?”
“小木屋吧,他娘死在那里,他也总爱去那里。你让人先把这些搬过去,我去他房里找些他常穿的衣裳来。”方兰生终于开口说话,语调异常平缓。
晋磊看他安排事情还能这么井井有条,不禁有些诧异,惊诧之后是更深的隐忧。
“我陪你一起去取。”晋磊柔声道。
方兰生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就往龚罄冬房里去。
晋磊急忙跟上。
到了龚罄冬房里,方兰生只觉得眼前一切都万般熟悉——那几日他日日都在此等待龚罄冬回来,早看遍了他房中的景象。
晋磊便沉默地站在门口,也不去帮忙收拾,只静静看着,双眉紧缩,又沉又黑的眸子里映着方兰生一身缟素的模样。
方兰生找了几件衣裳,又准备去找些龚罄冬的贴身物品来。忽然——他的目光停滞在了窗边的木桌上。
鬼使神差地,方兰生上前去拉开下面第二个抽屉,见那里面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下面压着一封信。
这样的场景……
仿佛是从前见过一般。
方兰生伸手拿出那封信,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兰生亲启”。
——就是这封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呼之欲出,方兰生觉得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什么,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关键的事情被他遗忘得那么完全。
抖抖索索地打开手里的信,方兰生一目十行地读完。有东西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差一点就被他抓住,只差一点。
方兰生目光一动,伸手拿起抽屉里的小盒子,打开,有明亮剔透的光映在他眼底——那是曾经被当给无名铺的菩提子。
电光火石之间,方兰生忽然想起龚罄冬在他后颈的那一击,想起那日龚罄冬打开这盒子时那讨好又迁就的模样,想起面对他的质问时龚罄冬微微闪避的眼神。
如果……如果在那时他就阻止这一切,如果在那时他就帮着肥冬一起找解药,如果那时他能明白肥冬的心意……
“啪嗒”一声,一滴眼泪滴到菩提子之上。方兰生忽然一把撕了信,疯魔一般扬手撒开,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放声痛苦起来,渐而泣不成声。
晋磊仍然只远远看着,心里却是舒了一口气。方兰生沉默着不哭不闹这么多天,如今能这样痛快发泄一次也是好的。
直到方兰生哭声渐小了,晋磊才上前去,一手搭在他肩上,躬身轻道:“该过去了。”
方兰生抽抽噎噎了一会子,深吸了一口气,抬袖擦干脸上湿润,再没哭一声,拿着东西去了小木屋。
小木屋里,方兰生把龚罄冬的衣物和一些贴身之物放在骨灰下面。
烛火在两旁摇曳,外头的星光流泻进来,方兰生退后一步,执起酒杯,手腕一动,手中杯盏微斜,清醇甘冽的酒水顺流而下,涓滴不剩,桃花的香甜充盈了满室。
晋磊看着默默不语的方兰生,忽然有种奇异而令人惊惧的感觉——他将会脱胎换骨。
【三十六】
清晨方至。
慕容白两手抱着慕容青,站在一道透明屏障之前。
他将慕容青的身子放在地上,拔出腰间的白雎剑,两指在剑身上划过,一道幽光微微一闪。慕容白握剑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圆,便见那透明的屏障如水波般荡漾了一番,随即上面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明洞。
慕容白再次抱起慕容青,躬身踏入那洞中。
入目是热闹非凡的街道,男男女女虽穿着粗布麻衣,但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意,还有边走边磕着瓜子的妇人们,摇着团扇彼此掩唇细语。路旁还有小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远远的似乎听见卖糖人的在吆喝,几个孩子便笑着闹着往街那头去了。
街市依旧。
没有他慕容白的石牛镇,在王大锤的封印下,仍旧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
可是慕容白知道,这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
方才他一站在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感受到了地底微微的颤动——那是妖气胡乱冲撞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