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在记忆里的痛苦每到夜里就会复苏,那些陈年旧事如同梦魇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踏上的这条鲜血铺就的路,好不容易开过一次花,最后仍是被血液灌溉至死——也或许还没有完全枯萎——但在他闭着眼看到的未来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立在血泊中。
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有人在劝他回头,可是他一转身,所有人都消失了。
天地苍茫,他提刀纵马,攀上那座巍峨高山,然后一跃而下,沉入深海……
晋磊猛然睁眼,从水里冒出头来,大睁着眼望向四周。
这里还是青竹斋。
喘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晋磊呆怔片刻,似乎还没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他忽然想起什么,隔着屏风看向外屋的烛火,唤道:“小兰?小兰?”
没人应答。方兰生还没有回来。
晋磊算了算时间,方兰生去食阁再怎么也有一个时辰了,到现在却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晋磊伸手去拿擦身的亚麻丝帕,只是手还没触到屏风,就听外面传来一声踹门声。接着是扑天的酒气,顺着门外吹拂进来的晚风弥漫了整个房间。
晋磊心里一沉,面色有些不虞。
方兰生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进来,一手提了个酒坛子,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里走。
在外室走了一圈,方兰生已经踢倒了不少东西,他醉醺醺地大吼道:“肥冬!肥冬!赶紧给我出来!”
晋磊面色已然铁青,但只坐在浴桶里动也不动。
方兰生摸着墙又往内室里去,嘴里还嘀嘀咕咕道:“灯都亮着,人在哪儿呢……”
方兰生站都站不稳,眼前的景物也不断地晃来晃去。他眯眼看了那屏风上头挂着的衣服半晌,然后使劲儿甩了甩头,再眯眼去看。
【三十八】
“肥冬?嘿嘿肥冬你在这儿啊……”方兰生笑嘻嘻地往那屏风处去。
途中又踢中一个凳子,方兰生猛地往前一摔,恰将那屏风扑倒在地。手里的酒坛子也嘭地摔在地上,甘醇的酒液汩汩流淌,酒味更是汹涌地弥散开来。
方兰生从一堆衣裳里坐起来,半抬起的头忽然顿住。
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浴桶里,束起的发被水汽蒸湿了少部分,发尾处便缓缓滴着小水珠。有漆黑的发丝落在他的胸前,与一道狰狞的伤疤互相纠缠。
方兰生脑中一空,眼前也是模糊一片。面前的人他看不分明,就像被月色裹挟的影子,沉沉的,朦胧的。
晋磊看着面色酡红、满身狼狈的方兰生,眼底有暗沉而微弱的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攫住。
他忽然觉得有些麻木,于是也便麻木地注视着方兰生。
方兰生眯眼看了片刻,突地笑了起来,对面前的人手舞足蹈道:“肥冬!肥东你看我给你带的酒!你最喜欢的桃花酒!甜的……欸——”方兰生转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手在虚空中抓了抓,“我的酒呢?欸肥冬,我的酒不见了……”方兰生眨巴着眼,无辜地看向面前的人。
晋磊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眼眶竟微微一红,眼里的微光闪闪烁烁,似要熄灭又似要复燃。那只攫住他心脏的手忽地发力,五指恶狠狠地穿进皮肉,破碎的血肉从指缝间掉落。
在无以复加的疼痛里,晋磊缓缓开口道:“小兰……”
方兰生却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兀自转头一手撑住地面要从地上站起来,手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方兰生从一堆杂乱的衣裳里掏出那个物什,却是青玉司南配。
方兰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捻着一块青玉司南配,歪着头眯眼看了半晌,又低头去看自己腰间,见腰上也挂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嘿”地一笑,醉醺醺的眼眸瞟向对面的人,“你看,你的玉,和我的——嗝——玉,是、是一样的。”
晋磊眼神微微一移,盯着方兰生手里的青玉司南配。这块玉一直在他身上,但从没人见过。世人皆知方家公子有块颇通灵性的青玉司南配,但无人知晓他晋磊也有一块相同的玉。
“肥、肥冬,我们的、的玉是一样的……它们会不会、是一对啊?哈哈,我们的玉、是、是一对儿……哈哈哈……”方兰生像得了什么宝贝,将手里的青玉司南配抛来抛去地玩儿。
只是他如今醉着,眼神不准,手上力度也把握不到,竟将那青玉司南配掷到了浴桶里。
随着“扑通”一声响,晋磊终于动了动。方兰生却已经两步凑上来,两手撑在浴桶边上,瞧着那水面,撇着嘴叫道:“掉河里了!肥冬——嗝——嗝、一对儿没了……”说着便伸手要去浴桶里捞玉佩。
晋磊忙拦住他的手,喉结上下滚了滚,欲言又止,最后只别过脸去,压低了声音道:“转过去。”
方兰生眼神有些微的迷离,讷讷道:“转哪儿、去?肥冬你、要我、转、转哪儿去?”
见方兰生还是直直盯着水里,晋磊又气又急,只伸出另外一只手到浴桶底捞他的青玉司南配。
方兰生却早忘了玉佩的事,转眼间所有注意力都被晋磊胸膛上那道蜈蚣般丑陋的伤痕吸引了。
方兰生伸出手,轻轻放在那道长长的伤痕上,只觉手下肌肤炽热滚烫。
可那水分明已经凉了。
晋磊身子猛地一颤,转头见方兰生呆呆地凝视着他胸膛上的伤痕,他自己也有些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注视着他的方兰生,像是一汪春水,专注地缓缓流淌,温柔而缠绵。
“为什么……受伤了?”方兰生开口,带着酒香的气息吹拂在晋磊胸膛,手指在那伤口上细细抚摸。
晋磊一把抓住方兰生的手,从自己胸前移开,“小兰,真正的伤不在这里。”
方兰生双眼迷蒙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蓦然一笑,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晋磊眼前晃来晃去,“我好累,肥冬,我好累。”
晋磊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然后他起身,准备拿帕子擦身穿衣,却被方兰生一把抱住。
方兰生两手挂在他后颈之上,头靠在他胸前,“酒可好喝了,我以前都不知道。”
晋磊没说话,看了看被方兰生弄了一地的衣服,叹了口气,打横抱起方兰生往床榻走去。
方兰生一手从他后颈滑下来,摩挲着他胸前的伤口,“疼吗?”
晋磊沉默着将方兰生放到床上。方兰生一手死死挂住他后颈,一手不依不饶地摸着那道伤,固执问道:“疼吗?”
晋磊看着方兰生泛红的桃花眼,那双眸子里全是空茫。他牵起方兰生抚着伤口的手,将它按到心口,“这里才疼。”
方兰生眼角忽然流出一滴泪,顺着脸颊滴落枕上,“我也疼。”
晋磊低头吻去他脸上的泪痕,轻声道:“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疼了。”
方兰生忽然环住晋磊的脖子,将晋磊的身子压低,然后抬头吻住他的唇。
他什么也不会,只能木然地含住晋磊的唇,却不知该如何挑逗、如何深入。
可是晋磊从来不需要他的挑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挑逗。
又黑又沉的眸子逐渐染上些令人目眩神晕的欲望,晋磊探出舌尖,细细描摹方兰生的唇形,然后伸入内里汲取他唇齿间的桃花香气,扫荡过他口中每一寸角落。浓郁的酒香环绕着两人,在两人鼻息间缓缓流淌。
方兰生闭了眼,紧紧抱住晋磊的身子,口里模模糊糊唤道:“肥冬……”
晋磊蓦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踉跄着步子仓皇离开内室。
方兰生的眼还闭着。许久许久,他动了动,侧身躺着,眼角又一滴泪划过,“晋磊,我是真的疼啊。”
第二日,方兰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被子上,方兰生便被热醒了。
方兰生揉了揉眼,坐起身子环顾四周。房间内各种摆设都一如往常,绘了翠竹的屏风也安然立在那儿,地上干干净净的,一丝不乱。
案上的红泥小火炉里还点着熏香,屋子里全是淡淡的梨花香。
耳边似乎有人在细语呢喃着什么,方兰生捶了捶脑袋,晕乎乎的脑子便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他的脸色渐渐僵硬下来。
有推门声自帘外传来,方兰生套上外衫下床,一把撩开帘子走出去,正巧与端着饭菜进来的晋磊视线相撞。
方兰生想到昨晚的事,心中到底有愧,想跟晋磊道歉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于是只好埋头不语。
晋磊只淡淡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将饭菜放到桌上,坐下看着他道:“睡了这么久不渴么?先去洗漱,过来喝汤吃饭。”
方兰生闻言一怔,迅速抬头望着晋磊眉目安和的脸,“我昨晚……”
晋磊将盛好的汤搁在桌上,打断他道:“以后少喝酒,一醉就撒泼。”
撒泼?
他记得,他是撒娇吧……
他分明是借了几分醉意,自欺欺人来着。
不知怎的鼻子一酸,方兰生低下头。他想跟晋磊道声谢,可是说不出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混着瓷渣一样硌得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