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芳看着贺小梅眼里的柔光,叹了口气道:“千盅术的毒,还在你体内。即便千盅术被破解,这毒留在你体内迟早也会让你生不如死。我爹这边,我会查。司马渊那儿又被龚罄冬毁了地宫。水仙教暂时不会出事。你——你又何必回去蹚这趟浑水?”
贺小梅沉默下来。
王元芳转头看着架上的一簇簇紫藤花,负手道:“你可知,到了冬日,我这青芜阁里最绝的是什么?”
贺小梅听他这么快换了个话题,不由得诧异地抬头看他。
王元芳回头微微一笑,道:“是梅花。”
贺小梅心念一动——他这个人平生有三好,打头一个爱财,第二爱戏,最后便是爱梅。
无论红梅白梅,但凡是那雪中扑鼻暗香,都足以让贺小梅爱不释手。
王元芳见贺小梅眉眼间已有欢喜期盼之色,只恨如今尚未过夏,不得瞧见尚书府满园红梅的景象。他幽幽叹道:“只是如今时令所限,不能让你早日见我府中灼灼红梅。”
话音刚落,一丫鬟便端着药膏和清水过来,唤王元芳道:“少爷,该上药了。”
王元芳“嗯”了一声,贺小梅却对那丫鬟摆手道:“你把东西放下,先下去吧。”
那丫鬟怯怯地拿眼瞟向王元芳。王元芳看了贺小梅一眼,对丫鬟点点头,表示默许了贺小梅的话。
丫鬟退下后,王元芳看向贺小梅,挑眉道:“你要给我上药?”
贺小梅神秘地一笑,答非所问道:“用不了冬日,我便能让红梅盛开。”
外头日光朗朗,窗前一枝海棠花娉婷独秀,光影流转于窗下桌案上。
王元芳背对着窗坐下,微微后仰倚着桌案。贺小梅把东西准备好了,一齐放在桌案上,转头也搬来凳子坐到王元芳对面,海棠花的影子在他脸上微微晃动。
贺小梅抬手,径直剥了王元芳的衣裳,露出一副白皙无暇的胸膛来——除了胸口上那三处伤。之前用药用得好,现今那伤早已经脱了痂,只是还留了三处红红的痕迹。
贺小梅看着元芳的伤处,目光微微一移,便瞧见他白玉一般的肌肤,噗嗤一笑道:“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你这皮肤倒像个年轻姑娘一样细腻光滑。”
王元芳脸上微微一赧,随即板着脸没好气道:“说得像是你见过哪家姑娘的肌肤一样!”
贺小梅一边伸手到桌案上拿药膏,一边撇着嘴道:“我是没见过,倒是你这才貌双全的国舅爷,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拿手指沾了透明药膏,猛地往王元芳胸膛上一甩,凉凉的触感让王元芳心头一晃。随即贺小梅的手指便跟了上来,温热绵柔,推着药膏在元芳的心口处缓缓揉动。
王元芳轻轻咳了一声,也没接话,胸腔微微的颤动顺着贺小梅的指尖传递过去。
贺小梅也不再说话,专心地给他揉着药膏。
半晌之后,王元芳终究坐不住,便找话问道:“方才你说要让梅花盛开,是怎么个法子?”
贺小梅指尖动作未停,道:“待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先别打扰我……这药得揉热乎了才有用。”
王元芳不好再说话,只能有些不自在地坐着——上半身□□着,虽说面前是贺小梅,但时间久了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
少顷之后,贺小梅拍拍手,“好了,全吸收了。”然后便伸手到铜盆里以清水洗手。
王元芳长舒一口气,心道终于解脱了,一边去拉落到腰间的衣裳,一边饶有兴致道:“那就快点让我看看你的梅花。”
贺小梅转过头来,忙拉住王元芳穿衣裳的手,笑道:“穿了可就看不到了。”
王元芳还没来得及说话,贺小梅三下五除二便又将他衣裳扒开,然后再次坐下。
“什么意思?”王元芳一脸懵。
贺小梅笑而不语,左手托着一个金丝缠红白底胭脂盒,右手拿起一支画笔,蘸了蘸胭脂盒里的朱砂状物,轻轻点上王元芳胸前的一处疤痕。
笔尖上细软的毛在伤口脱痂后长出的新肉上时点时描,搔得人心里痒痒的。
王元芳一颤,心里也痒痒的,皱眉道:“你干什么——”
“这可是我秘制的胭脂,名叫踏雪寻梅。只要沾上,除非用我特制的药水,否则什么都洗不掉的。平时唱戏我都舍不得用,只有易容的时候才拿出来。要不是看你这疤痕太丑了必须得盖一盖,我才不舍得给你用这个。”贺小梅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眼睛却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笔尖扫到的地方,脸上带着柔和灵动的笑意,手里的动作又轻又柔。
王元芳微微低眉瞧着贺小梅,从背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细碎地洒在贺小梅脸上,在他弯弯的眉眼之上跳跃,海棠花的影子被分割成好几处,断断续续地映在他的鼻梁、额头、鬓角。他那样细心而专注地描摹着一朵梅花的形状,眼里明明亮亮像是藏了一整片夜空的星星。
王元芳忽然想,就这么描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时间仿佛凝固。
一人袒露上身正襟危坐着,另一人微微倾身全神贯注地在他心口处画一朵红梅。
这样安宁祥和的画面,恰被外面回来准备倒水的丫鬟看见。那丫鬟赶紧捂住自己大张的嘴,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屋里的两人自然没注意到这些,满心都放在了对方身上。
手腕一扭,笔尖微微一勾,最后一朵花瓣被勾勒出来。贺小梅放下笔和胭脂盒,从桌案上拿起另一个水粉盒子,曲起小拇指勾出一点暗红色脂粉,然后在那赤红梅花中心一点——一朵艳艳如火的红梅便绽放在王元芳心口。
贺小梅起身,退远一点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凑近了去瞧,那红梅花开五瓣,其中三瓣正好挡住了原本的疤痕,倒一点瞧不出伤过的样子。
玉一般的肌肤上映着一朵盛放的红梅,冰肌莹莹胜雪,红梅赤若朱砂。贺小梅痴痴看着,叹道:“这梅花开在你胸膛,倒真是踏雪寻梅了……”
王元芳也埋头去看,见那花红得似火,无奈笑道:“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你给我画这做什么?”
贺小梅瞪他一眼,“我也常画这些,在脸上、在臂上,我便不是男儿了吗?”
王元芳一噎,一边穿衣裳一边道:“你那是唱戏要用,我又不去唱戏。”
贺小梅去屏风处取了外袍过来,替王元芳披上,道:“那我问你,这梅花好看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王元芳点头:“出自你手,自然好看极了。”
贺小梅转到王元芳身前来,边整理着他的衣衫边哼道:“那不就对了。喜欢就行,还管什么男的女的?”
【三十五】
水仙教。
情报司内处处飘摇着白旗,一应家具房梁,都被裹上了白绸。
正堂上,黄白相间的花圈稳稳地立在那儿,上面一个硕大的黑色的“祭”字。两旁摆满了新鲜的瓜果和素色的鲜花。
情报司的所有教徒都站在了园中,有的泣不成声感怀龚罄冬,有的眼露凶光只恨不能手刃仇人。
今日是龚罄冬头七的日子,也是他的葬礼。
方兰生和晋磊都没有宣布龚罄冬为屠龙堂做事的消息,只说龚罄冬为救水仙教勇闯屠龙堂地宫,受重伤不治身亡。
方兰生抱那坛子抱了七日,终于在晋磊的劝说下决定让肥冬安心离去。
这七天来,除了那一日在小木屋对着晋磊哭了一场,其余时间方兰生都是静静的,脸上没有泪也没有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别人忘了提醒他坐下,他就呆愣地站着,别人好说歹说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便木偶一般坐下。
他怀里一直抱着那个坛子。没有教徒敢过问那坛子里是什么,晋磊也不去强迫他放开那坛子。
那段时间蛮奇怪的——方兰生就好像得了什么世间罕见的疾病,怀里长了一个坛子。
如今这病即将痊愈。
方兰生一身素白,腰间仍挂着青玉司南配,脸上仍旧是无风无雨的样子,只是人却瘦了好些,连带着面上血色都见不着了。
他两手捧着坛子从门外进来,晋磊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往灵堂走去。
每走一步,方兰生便觉得脚下沉重一分,两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
眼前全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头顶迎着初夏惨烈的日光,方兰生眼前几经恍惚,忽然间仿佛往日重现。
八岁初见,为着他叫龚罄冬小胖子,两人热热闹闹打了一架。
十一岁时,龚罄冬带他偷偷摸摸下了山,跑去山下酒庄里喝酒。龚罄冬说最喜欢喝桃花酒,硬要灌给他喝。他却只尝了一口便呛得不行,最后喝了半碗便醉得不成样子,龚罄冬一路又背又扛、又拖又抱才把他弄回来。当夜他便在龚罄冬房里闹了一宿,撒了一晚上的酒疯。
十三岁,龚罄冬的母亲去世,他强忍着困意陪龚罄冬在小木屋喝了一夜的酒,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龚罄冬嚎啕大哭,他便在一旁拍着手大笑。然后两人又惊天动地地打了一架,打着打着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两人却是互相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