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缓慢而剧烈地起伏着,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痛快。
像压抑已久的欲望终于得到抒发,像堕入深渊的人终于得到救援,他仿佛在迷途中看到救赎的方向,在无以复加的痛苦里找到缓解疼痛的办法。
他终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什么才是温暖的。
血才是温暖的。
王元芳一行到达北都附近的时候,正是上元节的夜里。
三人本欲进城,却见北都几乎是被封锁,壁垒森严,极难混进去。按北都这个态势,王元芳不觉得慕容白会藏身城中。
王元芳毕竟是有要命在身,便书信一封让贺小梅交给慕容白,他则想办法只身潜入北都。
贺小梅跟着方兰生一起,整个人都有些提心吊胆的,一则少了王元芳这个高手在旁保护,二则,方兰生这个身份,离北都越近就越是危险。
好在两人都是极机灵聪慧的,一直到在苏县找到慕容白,也未让人发现踪迹。
那日午时,慕容白外出归来,正好在客栈大堂撞见两人。
贺小梅忙将王元芳的信交予他,又推着方兰生道:“他有事找你。”
慕容白将信揣入怀里,抬眸扫了方兰生一眼,即刻便皱起眉,似是讶异,又像是怜悯,“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很愧疚——我们拖得太晚了。”
当初王元芳和贺小梅拜托他和慕容青将方兰生从宫里救出来,可哪里想到他们还没解决掉司马渊,方兰生身上就出了那样的事。
方兰生明白他话中所指,很是温和地笑,“你们总把我当长不大的孩子,什么事都要你们照顾,要你们帮忙。其实我不是的,我也可以和你们并肩作战。”
慕容白不再多言,带着二人上了楼。
推门进去时,床上躺着的人动了动身子,厚重的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露出里面墨青色的衣角来。
慕容青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慵懒地看了敞开的大门一眼,见到慕容白身后的两个熟悉面孔,也不打招呼,只对着慕容白懒洋洋道:“睡了一上午,眼都要睡瞎了。”
语气里有几分责备,又有几分委屈。
自从他负伤回来这两日,慕容白死活不让他再插手封魔浮屠塔的事,非让他好生养伤、精心打坐。
慕容白淡淡看他一眼,进了门放下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笼包,低头略略一瞥他放在地上的靴子,抬眼冷盯着他道:“你若真睡了一上午,鞋上的尘泥是哪儿来的?”
慕容青闭了嘴,他的确是偷偷出门去找了浮屠塔的线索。但他被拆穿居然也没一点尴尬,泰然自若地掀了被子下床来,围着方兰生慢悠悠转了两圈,低笑着挑眉道:“死而复生啊?”
慕容白怕他胡言乱语,上前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给方兰生和贺小梅倒了热茶。
慕容青被挡开了也不恼,端正坐在方兰生对面,一点一点地打量着他,啧啧叹道:“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方兰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又想起他毁了龚磬冬尸身的事,心中始终不痛快,便反唇相讥道:“我以前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慕容青眼神一变,身子一动就要蹿起来。慕容白站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将他按回原位坐下。
方兰生倒没有继续在言语上争执,只平心静气地看着慕容白道:“我来,一是想和你们一起为民除害,二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有人曾告诉我,龚磬冬的魂魄尚在世间,此事有几分可信?”
不等慕容白开口,慕容青先冷哼了声,斜睨着方兰生,倨傲地慢声道:“有人?司马渊吧?呵,这件事你问慕容白没用,你得问我。”
方兰生将目光转向慕容青。
慕容青笑了两声,眉目冷冽道:“道歉。”
方兰生面无波澜地看着他,没有要示弱的意思,也不像是在逞强。
贺小梅打圆场道:“好歹大家相识一场,以前也同在水仙教做过事的嘛……就别争这些了……”
“我说,道歉。”慕容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来,眼里锋芒利得发光。
方兰生还是冷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慕容白插口道:“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话是对慕容青说的。
慕容青扭过脸不说话了,显然是不太高兴。
“赶紧。”慕容白加重了语气,眉心也紧了三分。
慕容青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转回头来,梗着脖子道:“我曾接触到穷奇身上大量的鲜血,一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那种气息甚至比公子羽的气息更浓一点。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司马渊说穷奇吞的是一个被公子羽元丹附着的残魂。那个倒霉的魂魄,就是龚磬冬。穷奇身上的气息,就跟那次在尘微山顶,龚磬冬的尸体被业火烧毁时一模一样。”
方兰生的双手有些发抖,“那……有没有可能……我还能不能……”
慕容青嘴角噙起笑来,转头看着他,轻嗤道:“不可能的。”
四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反倒把方兰生冻得冷静下来。也是啊,龚磬冬的魂魄都被穷奇兽吞了那么久了,早也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慕容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只关心龚磬冬,但我却偏要与你说晋磊。我从司马渊那儿得知,晋磊身上有千盅术,且已有五六年之久。算起来,晋磊可能是司马渊第一个实验品。”
晋磊摇头,“我杀不了,因为你对我用过千盅术。”
司马渊再也维持不了脸上虚伪的镇定,露出阴狠毒辣的眼神,“你知道就好。就算你练成了天下第一又怎样,我是你的主人,你哪怕对我起一下杀念,都会受到反噬。”
晋磊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竟然“呵呵”地低声笑了两声。
“笑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119】
很多故事其实只要一句开头,就能拼凑出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比如方兰生初初在皇宫里醒过来,在地牢里找到王元芳和贺小梅的时候,他便知道晋磊是水仙教的内奸。
比如方兰生带王元芳和贺小梅逃出宫,在城郊的树林里被晋磊埋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斗不过晋磊。
比如他偷了青玉令想试一试晋磊的真心,却在卷轴上看到关于青玉司南配与神功的记载的时候,他就知道在晋磊心里,任何人或事都抵不过血海深仇。
比如他被迫与晋磊交合,还要受内力反噬之苦,最终却被晋磊命人废去武功的时候,他就明白,晋磊大概只是个没有真心的疯子。
但他万没想过,这些都不是开头,真正的开头是在六年前,晋磊在平静安定的生活和复仇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被司马渊种下的千盅术。
慕容青说,晋磊其实是个好苗子,不管修什么道都有极佳的底子。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有极深的怨和恨。这样的人,性情最是坚韧,行事最是干脆利落。
司马渊原本是要控制当时的屠龙堂堂主吕承道,但吕承道毕竟出身皇家,即便历经变故心怀愤懑,始终不肯行邪魔歪道之事,对司马渊做的勾当也一直不耻。司马渊知他执念不够深,不易操纵,便将注意力转向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