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纠缠着,便听外面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慕容青提着剑才走到门口,一见孙老爷和司马承钳制着慕容白,立即便闪身挪到他们面前,一招劈开二人对慕容白的纠缠。
“你们在做什么?”慕容青这话问得很沉,眼角眉梢都是怒气,显然是很不悦了。
孙老爷拂袖冷哼一声,转头走了。
司马承临走前倒是解释了一句:“他要去找你,我们担心有危险。”
慕容青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慕容白,摸着他的脸笑道:“说了让你好好在这儿等我,你跑什么。”
慕容白打开他的手,皱着眉问:“伤哪儿了?”
“你不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慕容白瞪着他,“我问你伤哪儿了?”
慕容青愣了愣,随即埋头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都在抖动,似是极开怀的样子,然后却又忽然停了笑,神色严肃地抬起头来看他:“事情办砸了。我没想到公子羽元丹还有这么强的威力,那头妖兽已经快把元丹消化掉了。”
慕容白不说话了,眉心死死拧住,冷冷看了慕容青一眼,转身上楼回房。
慕容青忙跟上去。
慕容青一进门,慕容白就侧身关了门,盯着慕容青惨白的脸色仔细地看,默不作声地去脱他衣裳。
慕容青退了一步,勾着苍白的唇邪邪笑着道:“我才回来,你也太心急了些。”
“闭嘴!”慕容白恶狠狠地吼他,伸手褪他的外袍,却在摸到胳膊的时候听到他闷哼了声,一看那衣裳,背部和下摆全是暗色的血迹,只因袍子是墨青色的料子,寻常不易看出罢了。
慕容白抿紧了唇,也不再脱他衣裳了,沉声道:“我给你疗伤。”
“你别——”慕容青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慕容白就击中他睡穴让他昏了过去。
其实慕容青想说,你别随便损耗精力,养好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118】
慕容青躺了三天。慕容白虽早已料到他伤得不轻,可实实在在看到那些粗额肉麻模糊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也幸亏慕容青肉身不同于凡人,伤口愈合并不难,难的是恢复受损的灵力。
慕容青醒过来的时候,慕容白仍是在抄一本黄皮书。
慕容青侧着眼看了他许久,才出声道:“你不失望吗?我没能拿回公子羽元丹。”
慕容白听见声音的一瞬间就已经抬起头来,“你还能回来就好。找得到浮屠塔,那是我的福分,找不到,那便是天命难违。我并不失望,只是气恨白白放走了司马渊。”他起身倒了一大碗水递给慕容青。
慕容青接了水,慢慢喝了,抬眼望着慕容白因为担心微微蹙起的眉,咧嘴邪气地道:“虽然没取出公子羽元丹,但我在穷奇身上施了追踪术。”
慕容白瞪大了眼,“追踪术?”
慕容青目露寒光,“现在你可以告诉姓孙的,尽管要司马渊的命了。”
北都越来越戒备森严,有时候反倒像一座孤城。
皇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气了,处处弥漫着人心惶惶的味道。
流云殿已成断壁残垣,晋磊没提过修葺之事,白豆也不问。
晋磊搬到了尚安殿。
这夜是上元佳节,城中人山人海,星桥铁锁,明灯错落无数。
晋磊还是披着那身墨蓝色的大氅,站在琉璃塔上,望着宫城外风雪半歇,花灯遍地。烟火万千,延绵不绝地与昊昊天穹连成一片,远处万家渔火似星子坠地,近边塔尖上的灯光只若明月高悬。
这深宫人声寂寂,孤鸿杳杳。三千重楼簇拥之中,他的背脊挺得那么直,仿似千斤重压也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
半个月前,他还曾在这里舞刀给那个人看,可如今,他已是连刀都不再带在身上了。
他已经不需要刀。
他已经不再需要武器,不需要属下,不需要钱财,不需要权势……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这个牢笼一样的皇宫里,望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感受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欢喜。
他并不欢喜。
但是他也不觉得伤心。
晋磊一直都是一个很自律的人,在贺家是,在水仙教是,在皇宫里也应该是。
他只是觉得冷,遍布全身的冷。
他其实也不需要报仇了。
因为如果太冷了,人就会变懒,变得不太想做事。他唯一需要的是找些什么来暖一暖自己,至少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孤独。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宫中张灯结彩,朱台轻歌起曼舞,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夜甚至没有一个宫人敢去睡觉,他们只能陪晋磊耗着。晋磊要看歌舞,便一定要有霓裳美人;晋磊要听乐声,便一定要有箜篌丝竹;晋磊要他们热闹,他们便不敢庄重矜持。
轻妙歌声悠悠响起,琵琶玉笛声声入耳,台上楚腰宛转,灯火映得北都整片夜空都是明亮的。
晋磊却不在这热闹中。
他坐在流云殿残败得只剩半边的屋檐上,端正地、笔直地坐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少顷,他倏然急切地站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下面,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是要朝什么人伸手。
可是下面的地上只有被宫人打扫过的雪堆,什么人也没有。
他也终究没有伸手,仍是缓缓坐下,听风啸雪洒,观夤夜长街。
未见雪满头,只闻笙歌起。
城中又开始放起了烟花和天灯,一簇一簇的烟花炸开,明亮的孔明灯仿若璀璨繁星,将整个夜空点缀得熠熠生辉。
晋磊躺在流云殿残破的屋顶上,双目空空地望着夜空。他想起半个月前,那个人和他一起躺在这屋顶上看过雪,和他一起睡在榻上听过满城烟花。
那个时候,他叫那个人的名字,嘱咐他不要回应。现在,他已经快叫不出那个名字了。
他的心大概是真的被挖空了,连记忆都有些模糊起来。
这半个月以来,今夜是他第一次踏足流云殿。任谁受了伤,都知道不能去碰受伤的地方,否则会痛会难受。流云殿就是那道不能揭开的伤口,晋磊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也战战兢兢地躲得远远的。
但今夜不同,今夜的夜色这样亮,灯火这样好看,像除夕那夜一样。
他忽然很有兴致想从记忆里把那个人找出来,填一填越来越空荡的心。
可惜他找不到了。
脑海里闪过许多光影碎片,他有些昏昏欲睡,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变得刺耳的风声就是在这时候骤然响起的,剑光隐在被烟火照得通明的苍穹下,利刃带着雷霆万钧之时朝晋磊心口刺来。
晋磊连躲都没有躲,他甚至没有睁眼,只是拿手轻轻一折,便将那把剑折断了。
面前飞扑而来的人扔了残剑,蕴力朝他袭来一掌,口中发出低哑的喝声。
晋磊其实也只是睁了一下眼而已,额上的暗金印记便微微浮现,他冷漠地看着来人,来人便已如亡灵附体。
那一掌最终打在了屋顶上,来人的脸色因为惊诧而扭曲——晋磊已经快如鬼魅了。
他还来不及直起身,便被一只大掌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抬起来。
“你这……狗贼!”来人恶狠狠地骂,从喉咙里挤出一口血痰来,吐在晋磊脸上。
晋磊立在檐角走兽上,目光淡漠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其实不太记得这个人,也许是寻仇的,也许是宁王不死心派过来暗杀他的,甚至有可能只是哪个不怕死的义愤填膺的“勇士”。
他不记得他,但却很享受他的表情。
那个像蝼蚁一样在他手底下苟延残喘的人,和对方脸上气恨又无奈、悲愤又绝望的神情,都让他产生了莫名的兴奋。
如今的北都处处有重兵把守,宫城更是铜墙铁壁,这个人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刺杀他,可见其武功之高强。
就是这样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此刻却在他掌中挣脱不得,脸上是濒临死亡的灰败,四肢由疯狂的撕扯慢慢停下直到僵硬,直到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
荒芜空洞的心里终于滋生出一丝快感,然后那快感便野草一般疯长起来,扎进血肉里,带着阵阵痒和痛。
晋磊面无表情地看他垂死挣扎,忽然就像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咧嘴缓缓笑了起来,勾着乌红的唇,瞪着阴郁晦暗的眼,五指轻轻一收。“咔擦”数声,像是车轱辘滚过枯叶地。那人下意识张大嘴伸长了舌头,一声喊叫还没出口,便被弯折断裂的脖子阻断了气息。
那人充血的眼珠子已经瞪得凸了出来,远处的烟花映得天穹乍亮,绚丽的光芒照在那人七窍流血的脸上,也照在晋磊嗜血的瞳仁里。
“咚”的一声,人头从房顶上掉下来,栽进白皑皑的雪里,鲜血瞬间铺满了一地。
晋磊还立在檐上,半抬起血红的右手,风雪吹起他肩头大氅,墨黑的发散开了几缕垂在额前耳边悠悠浮动。
烟火还没散场,夜空时明时暗。
那只手上温热猩红的血顺着小臂缓缓聚到手肘,然后啪嗒啪嗒地滴在檐上金兽的头上,最后没入地上的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