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120】
慕容青最终没有去成尘微山,因为晋磊的属下在尘微山顶上发现了昏倒的晋磊,立刻便将整个北都都封锁了,尘微山更是重中之重。
司马渊死在圣潭的消息传得很快,说是死状极其骇人,疑为邪魔作祟。
慕容青在外听闻了几个小老百姓窃窃私语的讨论之后,回来对着慕容白嗤笑道:“这些人就是无知,不过是个吸功大法罢了。”
慕容白皱眉看他,“不过是?现在就算四大家族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晋磊的对手。”
慕容青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想再反驳什么,忽听外头传来勒马之声,转头一看,竟是王元芳。
王元芳快步下马,对慕容白道:“慕容兄,雕翎关出事了,两个副将一死一伤,主将李马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慕容白蹭地站起,“皇上让退兵了吗?”
“还未,已遣万将军前去。但这么一耽搁,又不知要折损多少,胜负也难分了。”王元芳急急喘着气,说完又偏头望了望,问:“小梅呢?”
“方才还在,后来大概去寻方兰生了。”
王元芳一愣,随即瞪大了眼,惊道:“兰生出门了?”
他这话问得急,语气便显出几分不尊重来。慕容青板着脸把慕容白拉回来,对王元芳道:“他自己有手有脚,出门了就出门了,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王元芳别过脸叹气:“都说晋磊是半死不活地被人从尘微山抬下来的,回去就惊动了整个太医院,现在怕是还在床上躺着,生死不明……”
他言尽于此,慕容白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慕容白虽不完全清楚方兰生和晋磊之间的恩怨纠葛,但方兰生在宫中那段日子,各种传言都有,他也是有感情的人,不会不明白两人的关系。
“雕翎关那边是这么个状况,李马又……如今正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可千万出不得什么岔子。尤其是兰生,之前和晋磊闹——”王元芳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外头匆促的脚步声打断。
“兰生不见了!”贺小梅一边扶着门框伏低身子急匆匆地喘气,一边快速道:“我到处找都没找到,可也没听说什么人被抓啊。他会不会……芳哥?”贺小梅看到转过头来看他的王元芳,瞬间立直了腰,愣了一下,又想起正事来,继续道:“他不会自己去做什么蠢事吧?”
慕容白沉吟道:“找吧,先找,动静小一点。晋磊现在自身都难保,怕是连睁开眼睛都办不到,他不一定有什么危险。而且,他功力也不算低了,遇到什么人,只要不是绝顶高手,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什么功力?!”王元芳和贺小梅几乎是齐声惊问。
旁人跟慕容白说话语气稍重一点,慕容青就见不得了,一步上前,不耐烦地道:“你们不是他的朋友么?连他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他身怀的内力,怕是比你们两个还高些,只是他的功力太纯良,他自己又收敛得极好,才不易被发觉……”
“不对……不对!”贺小梅皱紧眉道:“他的武功早就被废了!我亲手诊出来的,也是他亲口承认的!哪来的什么功力!”
慕容白一听这话也拧紧了眉心,“我先前还曾疑惑他的功力怎么这么突飞猛进,如今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月影重重,树影婆娑,宫城外的大道上缓缓行来一人。那人穿着靛青深衣,外罩月白长褂,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物什,在这黑漆漆的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他还未走近,宫门口的侍卫便已摆出阵势,似是断定来者不善。
他却只是安安分分地靠近了,站在离守卫的刀刃两步远的地方,浅浅笑着,道:“麻烦哪位大哥前去通传一声,告诉皇上的近侍白豆小哥,就说有个姓方的人带了块青玉来找他。”
方兰生看站在前头的那个守卫开口似要拒绝,忙又从怀中掏出块翡翠,上前塞进那守卫手里,道:“大哥帮个忙,就通传一声,不碍事的。”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翡翠,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却还是转头往里去了,找了个小太监,使唤着那小太监去向白豆禀告。
等了许久,方兰生才看到那小太监跑回来,掩唇在守卫耳边说了几句。那守卫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方兰生两眼,方兰生神色淡淡地站在那儿,自是坦坦荡荡。
小太监传完话又一溜烟跑进去了,守卫走向他,神色古怪地开口道:“白大哥问你,还记不记得释安大师问你的话?”
方兰生有一瞬间的怔愣,好像心脏被谁打了一拳,闷闷地痛起来,脸上却还是淡笑着道:“我记得。”
“走吧。”守卫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宫门大开,“白大哥说让你进去。”
“多谢。”方兰生踏进宫门,只觉脚下如同灌铅,每走一步都沉重得让他不知所措。
都说近乡情怯,他倒不是情怯,却是情伤。
这里面住着的,是他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噩梦。可当他真正逃离后,他才发觉他并不快乐。
他总是听见他,总是想起他。
一个噩梦,为什么还要去想念呢?
直到听到慕容青的话,方兰生才总算想明白,晋磊其实不是他的噩梦,真正的噩梦是晋磊身上背负的那些东西。
而最受噩梦困扰的人,也并非是他,而是晋磊自己。
晋磊本来该是他的一场美梦,带着浓烈的、静默的爱意,穿过所有懵懂的年少时光,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只一抬眼,便泄露心底脉脉情愫,稍一弯眸,就牵动眼中万千星子,勾得他心旌摇晃,情动不已。
一个人,把你放在心尖尖儿上疼了那么久才终于打动你,纵容你胡闹,包容你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不急不躁不催,永远站在你身后护着,成全你一切想要的却死都不肯放你离开。他融进了你半生的爱恨,你怎么可能再把他当一场可有可无的梦?
方兰生用尽一切想要逃离晋磊所背负的噩梦,却贪恋晋磊这场美梦。
他想,他怎么能一个人逃出来,却留晋磊一个人在噬魂削骨的噩梦里走投无路?
他要带他一起逃。哪怕他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计划来杀他。
四周安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即入乾阳门,方兰生才察觉到一个很近的呼吸声。
白豆隐在暗处,一手紧紧按住门柱雕花,一双眼睛冰冷地看着他,“你说过,永不与他拔刀相向的。”
方兰生停住脚步,抬目望向乾阳门昏暗的柱角,出口才觉喉咙沙哑:“是,我记得。”
白豆仍然死死盯住他,垂在柱子后面的手微微抬起,有一晃而过的白光在他手中闪现。他拿着刀,手却是抖的,“我不想他最后是死在你的手里。”
方兰生静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轻轻问他:“你既不信我,为何要让人放我进来?”
白豆浑身一僵,咬着牙道:“他喜欢你。”话音微微顿了顿,他忽然就带上了哭腔:“若他这次、这次熬不过去,他定还是想见你一面。”
乾阳门上的夜明珠发着淡淡的荧光,方兰生借着这点光仔仔细细地看着白豆,目露悲伤道:“为什么……总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