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就立在马上,在拥挤的人群里看了许久,直到几个小孩子拿脏兮兮的手来抓他的脚踝,抬头殷切地望着他——这种情形下,骑马的人,总归不会太穷的。他这才回神,怔怔看着那群孩子,话却是对王元芳说的:“会结束的……会结束的。”
“大恩人又来了!快去!快去!”远处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声,人群里便发出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全都往一个方向奔去。
王元芳与贺小梅对视了一眼,方兰生在一旁问:“是章郡守?”
三人催马慢慢跟着难民奔跑的方向走了几步。
大批大批的难民将前方围得水泄不通,大圈正中似乎有人大声叫嚷着维持秩序,正中央放了好几个大桶,热汤、米饭和菜分别装在不同的桶里,几个带着帽子的人在其中穿梭,将饭菜一一打给难民,遇到妇孺老人,还会送棉衣。
王元芳看了会儿,叹了一声,心中感慨乱世不仅出枭雄,也出善人。贺小梅亦想得入神,他自幼流落江湖,看惯了民间疾苦,对这样的场面多多少少有些感触。
两人同时叹了一声。王元芳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大街,“那边空了,趁着不拥堵,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贺小梅点头调转马头,却见方兰生仍讷讷地立在原地。
王元芳叫了方兰生一声。方兰生却跟没听到似的,骤然翻身下马朝人堆里挤进去。
“兰生——喂!你干嘛去?”贺小梅着急叫道,转头又要去扯王元芳的袖子,但见王元芳也一脸惊怔地盯着人群中间。
“方家二小姐……”
【117】
方兰生在拥挤的人潮中挤了大半个钟头,才终于得以靠近最内的一圈人,目光越过前面几人的头顶转也不转地望向正在施粥的人。
那人戴着顶灰扑扑的帽子,穿一身男式灰蓝直裾,可那温和娴静的眉眼,俨然是他记忆中的二姐,那个会笑着骂他的二姐,会为他操心得眉头紧皱的二姐。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周边的人陆陆续续都领到了吃食,方兰生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把东西抬回去罢,晚上再多准备点。我明日必须得离开了,不能——”方如沁压着嗓子对旁边三个小厮说话,一抬头却望见逐渐散开的人群中那个冰雕一样的人。
方如沁脸上瞬间没了表情,眼睛却在刹那间红了。
方兰生颤着声儿叫了一句“二姐”。
“兰生……”方如沁的眉眼都在抖,忽然冲上来一拳锤在方兰生肩膀,埋头哽咽了一下,继而抚摸着方兰生的脸,一开口就哭出了声:“你跑哪里去了!你跑哪里去了!”
方兰生握住她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她,“我回来了,二姐。”
方如沁趴在他肩头呜咽地哭着,想想又觉得气不过,一边哭一边锤他的背,“我还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不回琴川?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回?那些人来找我的时候,说你给晋磊做事,我有多怕你知道吗?”
方兰生眼眸低垂着,一句话也不想回答,连追究为何方如沁“死而复生”都忘了,只是声色怅惘地连声叫她“二姐”。
命运有时候大概是真的奇妙。
当初方如沁为了摆脱晋磊的逼迫从方宅逃走,在路上遭人追捕,起先还以为是晋磊的人,后来才知道是宁王的手下。
方家追随她出逃的人只有一个管家一个护卫和一个丫鬟。
那天晚上很混乱。护卫被杀,管家带着她和丫鬟躲进树林子里。他们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不知道躲了多久,管家说自己去探探动静,去后却再没回来。
然后那些人找到了她们。
丫鬟在草丛中瑟瑟发抖,方如沁握住她的手,拿眼神安抚她。方如沁想,他们要找的不过是方家主事人,只要自己站出去,丫鬟不会有事。
可是还不等她站出去,那丫鬟不由分说从她手上褪下一个镯子戴到自己手上,然后失控一样尖叫着,猛地扑了出去,扑向那个领头的人。
前方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方如沁睁大了眼,捂住大张的嘴,血红的目光透过草丛间隙死死盯住那个飞扑出去的身影。
领头人的刀已经对准了丫鬟的心脏,却在看见她腕间镯子的一瞬间偏了偏刀刃。
刀刃穿透她肩胛,丫鬟痛苦地喘了一声。方如沁的眼泪止不住流了满脸,五指混着泥和泪捂住了半张脸。
那些人把丫鬟带了回去。
方如沁的腿脚都已麻木,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才找到力气从草丛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不到两日,她就听说,“方家二小姐”死在了琴川之战中,当胸一箭后从城楼上跌下来,一张脸被烈火烤得变了形。
从此,她也如同世人一样,只当方府二小姐已亡。然后她孤身一人,北上去寻方兰生。
只是等她才接近北都,便听闻了城中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说,方兰生做了新皇的男宠,风头正盛,国师为免新皇沉迷于后宫之事,挥剑清君侧,诛方兰生于长信宫外。
她听说方兰生的尸体被送回了琴川,立刻便又返程要回琴川,却不想在淮陵遇到方兰生。
他们彼此都以为对方已经死了,却又都好端端地在这纷扰之地重遇。
方兰生以为,这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好的恩赐。
四人又回了客栈,一直到黄昏,姐弟俩说了许多话。可不管方如沁如何问他,方兰生始终不肯说在皇宫里的事。
方如沁最终也只有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泪眼朦胧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二姐再不要求你什么了,琴川咱们回不去,就找个安静地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当年你太爷爷也是白手起家,我们也不求多富贵,不丢方家的脸就行了。”
方兰生低着头轻声道:“二姐,我暂时还不能跟你走。我要去北都。”
方如沁一怔,忙紧紧捏住了方兰生的手,“你要干什么去?”
方兰生抬起头来看着她,素来潋滟的桃花眼里只剩平静镇定的黑白两色,“二姐,你是知道龚磬冬的,我……我想查查他的事情。”
并不只是这样的。
方兰生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心里真正想的事,是皇宫里的那个人,和他见过的青玉司南佩里那些古老而神秘的记载。
他并不是全无心眼的。
但不管是他说出来的理由,还是他埋在心里的隐秘,都无法让方如沁安心放他去北都。
方如沁又急又气,方兰生解释了半晌,还是说服不了方如沁,最后干脆闭了嘴。
方如沁气得狠了,又低低哭了起来,“兰生,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你让二姐省省心行吗?”
若是以前,方如沁说让他给自己省省心,方兰生必然是要反驳回去,可如今,看着方如沁哽咽不能言语的模样,方兰生只是轻轻揽住了方如沁的肩膀,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二姐。”
方如沁趴在他肩头哭了片刻,推开他时擦干了眼泪,俨然又是当初干练强势的方二小姐。
“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二姐……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尽的责任,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担当。这是你教我的。”方兰生看着方如沁的眼睛,“我和一个人之间,还有很多债没算清。我还有些责任未担,我得去把事情解决。我惹出来的乱子,我要自己收拾啊。”
方如沁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最后疲倦地推他出门,别过脸去没说话了。
方兰生拉开门出去,听见背后传来沉沉的叹息声。
翌日,方兰生来向方如沁告辞。
方如沁没什么好脸色,可也没拦他。
方兰生嘱咐她去姑疆寻李马,方如沁冷声应了,一直也没正眼看他。
王元芳和贺小梅牵着马等在外面,方兰生朝他们走了两步,忽然似有所感般回头一望,正对上方如沁含泪的一双眼。他几步冲回去抱了抱方如沁,然后又转身跑出去。
“二姐……”方兰生朝她挥了挥手,绽开一抹笑意,“保重。”
王元芳将缰绳递给他,他翻身跃上马,深深看了方如沁一眼。
——二姐,对不起。
“既然你二姐出现了,你何必还固执要去北都。你看你现在,反弄得不开心。”在路上,贺小梅这样问他。
方兰生笑了笑,“没有不开心。知道二姐没事,我很安心。”
这些日子北方的风雪再度肆虐,慕容白苦等不来慕容青的消息,面上虽未显山露水,心中却早急得望眼欲穿。
奈何另三大家族的人总拦着他劝着他,旁人他倒可以不理,唯那孙老爷是值得尊敬的前辈,亦是关系密切的长辈,慕容白不得不顾忌着他。
这日听说邻近的几个镇子上都发生了暴风雪,慕容白心口绞痛难当,眉心突突直跳,不由抓紧了白雎剑,纵身跃出二楼的房门。
楼下孙老爷正在大堂于司马承喝茶,瞥见他拿剑下来,立刻沉下一张脸。
慕容白无法解释过多,他只知道他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慕容青,见到他平安无事。
司马承上前来劝,没劝住。孙老爷勃然大怒,与他争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