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不敢。”
“楚王殿下不愿进京,你现在又不愿为官,将来可有后悔的一日?”
“绝不后悔。”
“你这一生,可愿献于楚王殿下?”
吴宗伦看了他一眼,饶他脸皮再厚,也有些郝然:“草民这一生眼里、心里只有刘海一人。”
“既然如此,吴宗伦接旨。”陈坤看看脸红的刘海,眼中竟多了一股暖意。他咳嗽一声,缓缓道出他记了许久的一段话来:
“先帝遗命,皇子楚虽系朕亲生骨肉,奈何其母戴罪,朕亦不喜,前命左右将军刘恺威、吴彦祖二人护送至南海天涯海阁代为抚养,不料二人反目,皇子楚亦随二人失踪。朕今已不得永年,不患骨肉分离而患皇家血脉混淆,着历任东厂厂督接任之日起找寻皇子楚及其后代,一旦寻及,代为抚养,奉为主人。然皇子楚永不得回京,违者,格杀勿论。”
他虽然咬字清晰,声音也柔媚好听,说的话却半文不白,刘海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不得进京格杀勿论”,心说,我哪里会进京了?难不成这个大官是要把我绑到京城再杀了我吗?
他担心地看看吴宗伦,见他面上忍不住的激动,怕他冲动惹事,忙低声道:“吴大哥?他说了什么?可是要杀我的头?你千万别冲动,你记得还要照顾娘和孩子!”
吴宗伦顾不得回答,声音都颤抖了:“草民接旨。草民愿代督公抚养皇子楚,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天恩。”
陈坤撇嘴:“草民草民的成什么样子,你既代本督,又是本督同年,今后不必多礼。起来吧!只是今后你吴氏一门都要小心做人,不可再张扬恣肆,如你妹妹那样的,处死又如何?只是皇子楚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吴氏又和你沾亲带故,本督这才网开一面罢了。”
吴宗伦拼命抑制笑意,又诚心诚意叩了一个头:“谢督公对吴氏和宗伦的再造之恩。”
刘海这才醒悟,敢情这是要放了我们?忙也要跪下,却被陈坤扶起来:“奴才不敢。今后那吴宗伦是承皇恩來伺候殿下,也是殿下的奴才,殿下您尽管支使,不必和他客气。”
刘海虽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反驳,生怕这人生气会变了主意,忙点头:“好!”
陈坤回头看了吴宗伦一眼,言语中有意羞辱,把一个堂堂探花郎降格成了奴才,他望着刘海却满是宠溺,一丝不满也没有,不禁心中轻叹,终于放了手,对着刘海撩袍拜倒:“当日微臣受先帝厚恩,无以为报,如今侥天之幸,终于寻回皇子楚,可慰先帝在天之灵。微臣刚才斗胆试探殿下,虽是奉先帝遗命,却也是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求殿下降罪。”
吴宗伦当然知道他这番做派是给自己看的,有些好笑地看着陈坤做态,轻声道:“督公不必如此,先帝亦对宗伦有恩,今后侍奉皇子楚必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有所怠慢。”
刘海只是恍惚两人这是又逃过了一劫,虽然有吴宗伦大略说明,他对陈坤为何要放了自己还是一知半解,可是既然结果是极美满的,他也就聪明地不去追问,他虽然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樵夫,却也直觉地懂得趋利避害。
那大官儿当着自己的面对着吴大哥耳提面命一番,又叫人将两人亲自送回来时的大船。
刘海见归海一刀路上一直没有发话,直到两人即将登船告别,也没有要一起上船的意思,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问起他为何不跟自己一同回蚌壳村,胡歌那里可怎么交代?
归海一刀听了“胡歌”二字,一向镇定的面具脸上出现了一丝小小的裂痕:“世上根本没有徐长卿,自然也无需有景天。请转告故人,山高水长,此生……勿念。”
吴氏及族人亦随厂督仪仗在岸边跪送,吴宗伦扶起了吴氏,见她形容憔悴,知她因为胞妹的事情吃了不少苦,也露出不忍神色,吴氏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颤声道:“咱们家诗诗……你可要照顾好她,你可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自小没受过苦,进宫这才不懂规矩,顶撞了贵人……”
吴宗伦知道她毕竟心结未除,怕她多嘴坏事,忙打断道:“陈督公既然已经说了没事,自然就是没事。妹妹是入过宫的人,现在又已经为先帝爷守陵守节,功过相抵,今后母亲切记不要再提她了。”
“是是,宗伦说的有理。”吴氏忙擦了泪,将身边一个瘦弱女子交给吴宗伦手上:“诗、那个冰冰,你可要好好的侍奉王爷。可怜那什么蚌壳村里又脏又乱,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难为我儿……呜呜……”
那女子正是吴诗诗,她见母亲如此伤感,眼中闪过不忍,语气中却带了一丝嘲讽:“老夫人,您就别担这些心了,冰冰都省得的。况且若论脏乱,天下还有比皇宫更脏乱的所在么?您当初还不是争着抢着要送亲生女儿进去?现在她连皇宫都打了个来回,就算再去下刀山火海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吴氏被这番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又是愧疚又是怨恨地望着自己那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儿媳妇?
见三人并肩站在船头的背影渐渐远去。想起一个是探花出身却死心塌地爱上个小樵夫,功名利禄都不要了。另一个是平日明明就是软糯平和的性子,谁料进宫没多久就敢恃宠而骄,差点儿把命给搭上去了。总之,自己这辈子就这么两个孩子,原本都是前程似锦的命,眼睁睁看着翻盘、颠覆、来了个从天上掉地底的巨变,一时急怒攻心,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吴氏族人抬到了一处破烂宅子。她急怒之下去找族长理论,却被抢白一番,说是她这一支虽是大房,却因为吴宗伦和吴诗诗都是戴罪皇家之人,俱已被逐出吴氏族谱,她则因管教不当,要被收了大宅充公,族长见她还要理论,便威胁说要将她关在祠堂思过。吴氏向来跋扈,哪里被这样当面欺侮过,一时顾不得脸面,跳脚大骂起来。族长见她骂得不成样子,使了眼色,叫几个年轻族人,把她结结实实绑了,又污蔑她犯了失心疯,扔在祠堂旁边小黑屋里头,关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夜里,正挨饿受冻的吴氏只觉得自己要魂归离恨,却被一个高大男子推开房门救了,她激动不已,脱口就是“宗伦”,定睛看了却是个高鼻深目的陌生男子。
那人十分年轻,却一身威严,身后跟着十几个官差,七手八脚将吴氏救了下来,又恭恭敬敬叫了吴氏一声“姑母”。
吴氏听了一惊,看清了果然是自己的远房外甥,因他之前爱慕自己女儿诗诗,家境又十分寒酸,吴氏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的,谁料如今竟是他来救了自己。不禁羞愧难当:“奇隆……我……”
吴奇隆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姑母受苦了,这帮奸人意图谋害姑母,已经被我告了官,抓了起来。前日燕王殿下新任命了一批官员故吏,连我父亲也被赏识提拔,有奇隆在,今后姑母不必惧怕被别人欺侮。”
吴氏现下的心情就如同数九寒冬抱住了一盆热炭,虽被那热气烫的嗷嗷叫,却绝不舍得丢下,感动不已也忐忑不安地诺诺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再怎么说,咱们,咱们毕竟还是亲戚不是……”
吴奇隆话锋一转:“唉!可惜苏州知县是出了名的冥顽不灵,我父亲现在远在山西为知州,就怕管束不到此处,又听说殿下登基在即,万一大赦天下,把那帮子奸人放了出来,兴风作浪,只怕又要连累姑母到时吃苦……”
吴氏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不不,好外甥,奇隆!我是一向看重你的,当年诗诗可是被天家选中,跟你姑母无关,求你看在诗诗的份上,救救我!”
吴奇隆正色:“姑母,这些陈年旧事您不提我也早忘了,我听说诗诗前阵子去为先帝守陵守节,如今人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也罢,我早已对她死心,只是前阵子您这里有个侍女叫冰冰的,甚得我心,外甥今年已经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把冰冰给了我吧!”
吴氏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好小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竟连诗诗改名换姓的事都打听得准了,她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奇隆看她面色红白交错,这才狡黠一笑,随即跪下磕了个头:“既然您同意了,那我也不矫情,在此谢过姑母。您且宽心,今后奇隆必定视您如亲母,为您养老送终。”
三个月后,莆田蚌壳村里头异常热闹。
吴氏坐着轿子沿着崎岖山路进了这村,不禁想起上一次的进这蚌壳村时自己仍是有权有势的阔太太,此时却要仰人鼻息,万幸的是她这个准女婿虽然狡猾如狐,对诗诗却是一心一意。
想到此处,不禁看了眼前头骑马的吴奇隆,英俊仍旧英俊,潇洒是半点没有了,大概是快要接近心上人住所,素来胸有成竹的男人,如同毛头小子般一脸的急迫与不安。
他们身后这队都是从江南带来的迎亲队伍,挑着也都是丝绸细软等贵重聘礼,人数不多也不想张扬,算不上十里红妆,却也叫这穷村庄里人人争相出来观看,吴氏想到此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自得,随即在见到那破烂小草屋时,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