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抬头看去,椅子上的人依旧坐那一动不动,手中的玉如意轻敲在掌心,一下一下,仿佛在对眼前的棋局运筹千里。不必有回音,不驳,即是认同,不言,即是让她继续。胡氏接着说:“大爷去后,主子眼看生母避他人锋芒北上吃斋念佛度日,心中是何滋味,奶娘明白。那么主子,您何不彻底强大,强大到沐府上下不得不依仗您?”
她话音落,花月郡主眼里出现一抹亮色,随即又黯下去,还是不接话。她只得再继续说:“我有一本家同乡在军中是个小头目,监工朝廷流放下来的犯人挖银矿。奴家与他亲如兄妹,他时常过来看奴家,门房五叔可作证。奴家记得他十三年前来时曾给奴家说过一事,说当时有一孕妇有一日找到他,央他在其生产那日助她出矿山一趟。
因那妇人心中清楚,她若在矿山生下孩儿,孩儿便生来是奴籍,便冒了十分的险要将孩子送出。最终,我那兄弟得了妇人一两金子的好处,在她生产发作那日带她出矿山,据我兄弟说,那妇人一人半夜在茶山树林里嚎喊了几个时辰,自个生下孩儿,随后便把刚出生的孩儿留在茶山。
我那兄弟回去后一宿没睡,越想越后怕,心中怜悯那婴孩刚出世就可能被野物叼走,第二日请了假去茶山,却发现孩子早已不见踪迹,后听茶工说,是被人捡走了。
主子,我兄弟作证,那妇人,正是沈万三嫡孙沈德全的夫人。”
腊月二十几里,观音庙里每日香火鼎盛。张三姨婆给七俭说的是县里张蚕户家儿子张秀才,会读书,都说早晚能出人头地。张蚕户家得了这门亲事甚是喜欢,聘礼那是按娶大户人家小姐来置办的,沈管事也很是满意,两家人约定年后共同选定日子下聘娶人。这日子眼看着日赶日的就要到年后,沈管事这日让七俭买了香烛去观音庙里祈福,也替未来相公祈福,说张秀才要是来日上京赶考得中,那她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这日又是下雪,七俭揣了手在兔毛暖手里,装香烛的篮子后边的小丫头二喜提着。这是主家最近赏给他们家的丫头,说将来当陪嫁丫头去张家,也算是主家的一份恩情。小丫头比七俭小两岁,十三的年纪,扎着童髻,一脸天真的唤着小先生。
烧香磕头完毕,二喜说要在庙里逛逛,七俭随她,带着转了一会,在后山一处殿宇边瞧见了这几日在窗户边偷看的人。今日这人没着官差服,而是一身素净的布衣,身旁是同样没着官服的何捕头。两人听见有人唤,似是紧张的各自后退两步才应答。
“大人也来祈福,奴家给两位大人请安了。”七俭道了个福,二喜忙跟着学。何捕头神情闪烁的嗯哦两声便找借口离去。陈官差名季彦,县里的人都知道玉溪县里来了云南府的公差,听说是为抓二十年前的一江洋大盗,这陈季彦便是随队前来其中一名公差。
七俭找了个由头把二喜打发走,和陈官差走在雪中,后山空旷,兽鸟在这雪天也不出来,甚是安静。两人走到殿檐下,七俭用手捂住冻红的脸,见身旁的人一脸正气的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当下心醉,竟脱口相问:“大人可有家室?”
突遭发问,陈季彦好一会才侧转脖子看向身旁的人:“未曾婚配。”“可有定亲?”七俭越发脸红,但心一横,索性问到底。这话陈季彦似是未曾听到,七俭窘得就要告辞时,忽听对方坚决的说:“未曾定亲。在下家境贫寒,尚未有婚配之缘到来,让小先生见笑了。”
七俭莫名心喜,心头热得烧暖,当下取出随身佩戴香囊相赠:“大人定会有好姻缘,奴家在此先祝福大人。”女子相赠香囊是何用意,陈季彦心中当然清楚,沈家小娘子已有婚约在身这事他也清楚,但他愣怔良久,竟鬼使神差的接过了那香囊。
七俭一路头晕的回到家,此种感觉平生从未有过,似吃酒吃醉了般。
晚间,用过晚饭,七俭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藏话说了出来:“爹爹,我……我不想嫁与张秀才……”沈管事正在写字的笔停住,抬头看去,以为幻听。半晌,隐忍怒气发问:“为何突然间说不想嫁?若是不满,先前就该断然拒之。如今说不嫁,你让爹爹怎么去和人家说?这等让街坊邻里笑话的事我是做不出!你对人家有何不满倒是说来听听?”
被这怒气相向,七俭颔首退了几步,又坚定的站住:“爹爹,孩儿并无对张秀才不满,只是孩儿如今还不想嫁人。先前是孩儿的错,一时糊涂没想清楚,如今还可挽回,还望爹爹替孩儿做主,退了那婚事去。”
桌子猛的拍响,七俭吓得抖了一抖。害怕至极,但还是站那不肯退让。
“你如此倔强必是有缘由相撑,若你肯把其中缘由告知爹爹,爹爹听后觉得可取合理,便去退了那婚事。”沈管事此时目光深邃,仿佛要把面前的人看穿。七俭话到嘴边,最终却说:“只是一时还不想嫁,想多侍奉爹爹几年,望爹爹成全。”
沈管事听闻此言,眯眼冷哼一声:“不必拿我当由头。婚事就此定了,再折腾又能如何?俭儿,人处何位便谋何事,心别太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莫强求。”
仿若真把面前的人看穿了一般,把字句磨成冰锋利刃,决心要让面前的人认清事实。
第伍回
年下时节,布店生意兴隆异常。伙计眼尖,远远的瞧见七俭,赶紧上前招呼:“小先生,今儿是来看开春的布料?”七俭笑笑应话让他去忙,伙计走后,她自顾自的挑看起来。最终挑中的纹色让伙计疑惑的哦了一声,这布纹色,沈管事穿嫩了。过会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不有张秀才嘛,挑得正好。
驿站平日人来人往,今儿三十,知县大人在酒楼摆了一桌让他们公差们吃好喝好,这会倒是空荡得很。曹家年夜晚上人也多,沈管事和七俭每年都搁他家过三十,沈管事在主桌上吃,七俭跟仆人们一块吃。这会女婢的席已须臾吃毕,剩小厮那桌还在吃酒嚷嚷。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爆竹声声,辞岁旧年迎新年。真是年复一年,时光荏苒。走了十几年的道,今儿走起来心情特别,冷也不冷,心里暖,手上拿的冬袄子也暖和。
十来余天,两人默契相守,路上相遇,若是七俭手中有重物,陈季彦必是搭把手,你来我往,两人之间已脉脉含情。
敲门声声,屋内走来走去的人猛的走到门边拉开门,看清来人,愣半晌不能言语。让了门把人请进,陈季彦不明显叹了一叹:“小先生,今儿可三十。”“正是三十,特来看看大人。”七俭把手上的衣裳放桌上,又把食盒里的酒菜端出来:“我拿去后厨热热。”
青梅煮酒,酒菜飘香。陈季彦捏着酒杯叹而摇头:“没想到啊,来的竟是你。”七俭不明他所指,也不问,只是给他添着酒:“大人看来满腹心事。”“休再叫大人,我算哪门子的大人。如若不介意,叫陈大哥吧。”陈季彦把杯里的酒饮尽,醉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人,笑声无奈:“小先生,我们,是同类人。”
言语含糊,七俭没听清,站那替他添酒时倾身唤道:“陈大哥……你说什么?”被唤之人侧头相望,七俭闻到醇香酒味近在咫尺,瞬时直起身子离得远些。
“没有银两做盘缠……离开……此生……太苦……”陈季彦说到此处,突然哭泣起来。七俭犹豫再三,轻抚上他的脸颊:“大人若真有急需银两处,我有。”
陈季彦被这话一吓,酒醒不少,直愣愣的看着七俭。七俭点头:“我若说出一直以来的想法,众人皆会认为离经叛道不可取。可确实如此,我不甘此生与不中意的人度日,贫苦我不怕,但我怕一辈子太长。陈大哥,七俭愿赠予你盘缠让你去完成心中理想,七俭信你有一天会回来带我走。”
情真意切,陈季彦低头不语,可顷刻又抬起头:“此恩太重,我必此生谨记。”
年初一,城门口,七俭把一包银子递给马上的陈季彦:“这些年,我积攒不丰,只有这些。”陈季彦一身雪披看不清表情,迟疑了半响才接过银两:“日后陈某必报此恩!就此别过!”说过拉转马头,策马而去。
辰时送人走,午时县衙捕快闯入曹家铺面捕人。沈管事惊得一把拦在女儿面前:“何故胡乱捕人!我家俭儿所犯何事?”说完看向七俭,见她也一脸痴傻,更是气叹一声。捕快拿铁索一晃喝道:“赠与银两纵人私奔!知县老爷发话,敢拦者,一律当同犯论处!带走!”
陈季彦者,本名季安,有兄名季彦,为云南府捕快,兄妹一胎双胞,长相相似十有八九。其兄病疾在床,她名为替兄来此出公差,实则来会情人何琢石。两人青梅竹马,后何琢石父亡母改嫁来到玉溪,到县衙谋职,于第二年娶知县家丧夫守寡的大女儿,随后升为捕头。知县此女长相甚丑,性子暴躁,坊间都传她男人是被她克死。
两人婚后过得十分不如意,何琢石便与陈季安恢复了书信,直至在信中约好私奔。陈家家境堪忧,何捕头更是捉襟见肘,两人一直在想法筹盘缠。七俭赠银,两人都明白她出于什么心思,但都默认并未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