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青年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是凉薄的浅,呼吸轻得看不分明,就像死透了一般。
听到宋子鱼的保证,廖云归终于放下心来:“若不是阿遥把我带过去,我只怕此刻还在瞿塘峡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多亏阿遥寻到了叶有期,又循着气味找到了在附近的廖云归,叶有期这条小命才算是捡了回来。
宋子鱼望了眼卧在房间角落的黑豹,转头道:“有期身份敏感,你最好亲自照顾……这间屋子平日没人来,我也把守卫都撤远了,不能让人发现咱们藏了恶人谷少谷主在这儿——啊对了,那头豹子,你也看好了,浩气里很多人都知道叶少谷主身边带着头雪原黑豹。”
“我知道。”廖云归望了一眼床上的徒弟,眼底渐渐浮上层霜意,“恶人谷有人想置他死地,这事我不能不管。”
“……我觉得,说不定你把他扣在身边比较好。”宋子鱼沉吟道,“有期这一趟出来损兵折将,吃了一场大败仗,回恶人谷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廖云归靠着床沿坐下:“你当我不想?可是有期心里挂着父母之仇,我真没法拦着。”
“不如,我帮你找点能损害记忆的药,让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算了。”宋子鱼出馊主意从来不过脑子,“没有什么仇什么怨,也没有恶人谷浩气盟,你想带着他藏到哪儿都行,世间之大,还容不下你师徒两个么。”
“那不公平。”廖云归叹口气,“他吃那么多苦,可不是为了当只金丝雀,被我塞进笼子里的。”
“……死脑筋。”宋子鱼恨铁不成钢,“等人死了没了,你想塞都没得塞。”
一贯嘴贱的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你不知道,我很多时候……都希望杨孜能失个忆,或者受点什么没法再上战场的重伤。”
“我真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怀……我每天都怕她死在战场上,可是这些话我不能跟她说,说一次我们就要吵一次。”
“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做?放任她有朝一日丧命在前线,还是索性……折断她的枪,关她一辈子?”
廖云归答不出。
爱究竟是纵容,是束缚,是苦是甜,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很难分辨得清楚。
他曾经习惯了沉默和隐忍,如今又习惯了无底线的温柔。他握剑的时候杀伐决断风格狠绝,平日里也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冷心冷情样,实则真正把谁放在心里的话,简直包容到毫无原则可言。
从洛景行,到叶有期,这些年,他几乎分毫未改。
宋子鱼还想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叩门禀报道:“宋大夫,杨将军请您过去。”
等到宋子鱼走了,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廖云归伸手探了探叶有期的额头,有些烫,他在发热,但总算已无性命之忧。
从最初遇见开始,他似乎见了太多次叶有期狼狈不堪的模样,扬州再来镇死里逃生,万花谷重塑经脉,在裴轻手下命悬一线……以及现在。
那,还有那些……他不曾见过的呢?比如有期待在藏剑山庄受欺负的日子?比如失了五感摔落在昆仑山洞的时候?比如在恶人谷遭到排挤算计的时候?
细想起来,他的大徒弟,受过的罪似乎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即使如此,有期在他面前,依然永远都是乖巧温顺的样子,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只捡着无关痛痒的事来说,仿佛不曾受过伤害,不曾失望透顶,不曾痛不可当。
廖云归一根根攥紧了手指。
他们身在这江湖,大多时候身不由己,纵然心有不甘,又有几人当真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跟天命争上一争?
杨弋回到瞿塘峡的时候,不空关里正乱成一团。
群龙无首的将领们看杨弋回来了,忙一拥而上,问:“杨舵主可见到少谷主了?”
巴陵县一场混战,杨弋仗着自己不畏刀枪兵刃逃回瞿塘峡地界,却跟叶春深失去了联络,当时情况混乱没法再回头找人,他只能先回不空关再作打算。原以为叶有期已经顺利撤回,不成想竟是一样的下落不明。
他脑子里嗡嗡地疼,一会儿是遭埋伏时的惊惶,一会儿是灼痛了他眼的“杨”字大旗,一会儿是杨孜马上拉弓,似是想一箭射死他的画面。
“杨舵主……”众人见他沉默,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追问,“现在……”
“都傻着干什么??啊?”杨弋忽然怒不可遏,“都出去找少谷主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快点去找啊!”
他情绪不稳,眼底猩红翻涌,一副马上要狂性大发的样子,吓得周围的人立刻散了干净。
“舵主稍安勿躁。”有人自身后缓缓走近,安慰道,“少谷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杨弋回头一看,白溪低着头站在离他半米处,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舵主冷静一下,擦擦脸上的血。”
“你胆子倒大。”杨弋接过手巾,他可真没想到,平日跟在叶有期身边柔柔弱弱的小侍女此刻竟然有胆子靠近自己,“不怕死?”
“命都是主子给的,自己哪有怕不怕。”白溪行了个礼,“舵主冷静些,才好去寻少谷主。”
“知道了,你下去吧。”杨弋转身朝城外走去,“我若寻到师兄,定重重赏你。”
“白溪谢过杨舵主了。”白溪直起身子,望着杨弋远去的背影,淡淡冷笑了一声,“可真是谢过了。”
叶有期恢复意识的时候,恍恍惚惚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刹那间就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了。
眼皮非常沉重,睁不开,全身上下都没有丁点力气,他只好继续躺在那里,辨认着传入耳朵的声音。
“这么说,杨弋是被抓进恶人谷练成了蛊人?”廖云归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冷清,“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之前都没跟我提过?”
“……我的亲哥,那阵子你因为有期走的事折腾成什么样了?我跟你说有什么用?你是能把人变回来还是能让时光倒流?”宋子鱼长叹一声,“我和杨孜都以为,杨弋不参军不上战场,就可以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没想到……到底还是奢求了。”
“可我听说蛊人并无神智可言,全凭主人操纵行事,杨弋既然能领兵,说不定事情另有转机?”廖云归道,“你们不是抓到了一个恶人谷那边的将领?问问。”
“你不提我都忘了说了,抓到的那个姑娘是叶家逃婚的三小姐,杨孜已经派人去藏剑山庄送信了。”宋子鱼一副十分不解的语气,“恶人谷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好处,让一个两个的年轻人都往那儿跑?”
“有人迫不得已,有人走投无路,也可能有人……就是为了忘却前尘,自在逍遥吧。”廖云归说着话,习惯性地看了眼叶有期,没想到竟看到昏迷了好几天的人眼睫微微动了下,似要醒来。
叶有期睁不开眼,只能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师父……我……好刺眼……”
温暖的掌心笼上他将睁未睁的眼皮,廖云归温言道:“醒了就好,别急。”
不过只言片语,叶有期却觉得自己如同快要溺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般放心了下来。
关于战败的不甘,被背叛的委屈,以及关于以后该如何,他此刻都可以不去害怕。
因为有人稳稳拉着他的手,在那一片彷徨无依的惊涛骇浪之中,为他照亮了一方真实而温暖的浪静风平。
哪怕将来当真穷途末路,黑暗无边,至少还有这道光陪着他,不是吗?
顺着瞿塘峡的江水一路寻去,杨弋都没有找到半点有用的线索,显得越发焦躁。
“报告舵主,江水边发现了半截断剑!”侍卫一路小跑过来,跪地呈上一物,“请舵主过目!”
冷冷的断剑,泛着秋水般的流光,杨弋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叶有期平日里用的轻剑。
“怎么找到的?”
“好像是被江水冲上来的,插-在在岸边的泥里。”
“下水找。”杨弋握紧了那半截剑刃,任其将自己手掌割破,“仔细些。”
“是!”侍卫领命而去,杨弋站在原地摊开手掌,只见皮肉虽然翻卷可怖,流出的血却很少。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那翻卷的皮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愈合,很快恢复如初。
杨孜拉弓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他的姐姐,当真是想杀了他。
“呵。”杨弋自嘲地笑了声。
既已算不上是个人了,何苦还执念于人世间的虚妄情感呢?
第四十九章
巴陵县大捷,多少冲淡了一点恶人谷之前连下浩气数城的阴霾,浩气盟主祁允下令重赏守城将士,甚至欲在武王城设宴犒赏诸军。
另一边,沈筠听闻叶有期下落不明,竟然一反平日漠不关心的样子,大发雷霆要求加派人手寻找,甚至一连杀了趁机编排少谷主办事不力的三名舵主,偏袒之情显露无疑。
一时间,原本还觉得有空隙可钻的人们,都默默压下了异心,不敢再躁动。
杨弋那天带人几乎把长江翻了个底朝天,寻到了叶有期的重剑,但是人究竟去哪儿了,仍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