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行失望至极:“师兄,我跟你一起下山吧?这阵子有你指点,我觉得进境颇多,大有提升呢。”
“等你提升到能从你梅师叔手底下走过五十招,再来跟为师提下山的事。”陈琦慢慢走过来,笑眯眯道,“今天挺过三十招了没?”
洛景行:“……”
望了一眼师弟垂头丧气离开的背影,廖云归摇头失笑:“师尊怎么忽然严格了起来?”
“沈筠和祁允之间的旧怨,为师不希望纯阳宫有更多的人牵扯进去。”陈琦正色道,“云归,你身在局中,抽身不得,但一定要记着为师当初跟你说过的话,不可失却本心。”
“弟子明白。”
“罢了,去吧。”陈琦甩了一下手里的拂尘,衣衫被忽来的雪风吹得飘起,“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只需记着,为师这里,总是有你一条退路的。”
直到走下千阶石梯,回头望去,素白道袍的老者依然站在那里,与高耸的山门、与苍劲的老松、与那些自由掠过的浮云白鹤,一齐成为了纯阳宫令人心安的存在。
廖云归眼眶一热。
他的师尊,自大雪中捡了他回山,多年悉心教导,传道授业,待他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匆匆二十多年已过,昔年膝下玩闹的孩童蜕变成人,一代又一代纯阳弟子在这里磨砺成长,从这里奔赴前程。年轻的人们凭一腔热血踏入江湖,身后的长者则永远温柔目送,沉默祝福。
生命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春节刚过,一份英雄令就贴满了昆仑山下的村落和龙门荒漠的小镇。
那是来自恶人谷新任少谷主的近卫军征兵告示,言明不问出身,不究过往,只要愿意,都有机会进入恶人谷,成为少谷主亲领的私属编制军成员,粮饷从优,待遇从优。
这事一出,立刻引起了相当的震动。
恶人谷对于周边的区域来说,其实一直都还带着些神秘的色彩,因为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入谷,所以也有很多被逼得无处可去的人只能流窜在外,过着逃亡和被追杀的日子。
而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令他们真正摆脱过去,获得新生!
一时间,街头巷尾、江湖各大消息组织都在讨论这件事,不止昆仑和龙门的人,中原和南边亦有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想来恶人谷一探究竟。
叶有期站在烈风集的高处,漆黑马尾被风吹散又合拢,像舒展在水面的墨色。
“师兄,这法子能行?”杨弋蹲在一边,嘴里叼了根艾草嚼着,“广发英雄令这种事,总觉得会招来不少没本事的草包。”
自从他上次在叶有期跟前差点失控,他就有好一阵子不敢过来。偏偏见不到又会想,尤其叶春深成天跟他念叨有期遇到什么麻烦啦,有期昨天又被伏击啦,那个谁谁谁想欺负有期啦……讲得他坐立不安,最终还是巴巴地赶了来。
正好赶上叶有期构思招兵的事,于是杨弋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跑腿的活,并成了“少谷主”这支近卫军的第一员大将。
来了恶人谷之后就无所事事的叶春深听说了也很感兴趣:“加上我一个啊?我还没打过仗呢,好兴奋!”
杨弋:“……”
叶有期:“……”
虽然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是一上来就多了两个帮手,叶有期还是很感动的。
“大浪淘沙,总能留下金子的。”叶有期笑笑,“何妨期待一回。”
路既然已经选好,那无论是走得备受欺凌,还是走得昂首挺胸,他都只能孤行到底。
恶人谷沉疴难清,他便让更多新的、不可控制的未知因素加进来,打乱现有的秩序和平衡。然后,他才能乱中求胜,在血沉沉的暗色中,撕开一条属于新时代的裂缝来。
那将是,他们的时代。
第四十四章
入了夜的白骨陵园,到处都显得鬼气森森的。
幽咽不绝的笛声盘旋环绕,让人听了就觉得压抑难过,几乎要被那声音将魂魄带离身体,消散而去。
忽然一阵口哨声响起,似乎是想应和那笛声的曲调,奈何吹哨之人毫无音乐天赋可言,调子跑了有几千里远,十分有辱清听。
裴轻吹不下去了,把手里铜笛一扔:“你要死?”
杨弋熟练至极地翻窗户进屋,抢先一步嫌弃道:“大半夜吹丧一样,我都快被你超度了。”
“活死人一个,挂了也没资格投胎的,你倒想得美。”裴轻懒得理他,“有什么事?”
“我师兄不是在发英雄令招人嘛,我觉得你一向闲得慌,又很有本事,不如来帮忙啊。”杨弋仿佛街头卖大白菜一样推销,“你看,你一来就能混个头头当,舵主有什么意思?号令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才威风啊!”
这回裴轻连眼神都欠奉了,直接挥了挥手,示意他滚:“不去。”
杨弋是叶有期的师弟,刚知道这事的时候着实让他有点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廖云归两个徒弟都进了恶人谷,真是有趣得不行。
再无暇的白,也会被黑色染污的,不是吗?
叶有期广发英雄令的事他也听说了,谷里各大舵主自成势力,平日里未必和睦,现下却都非常一致地等着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谷主出丑,甚至联合起来给叶有期下绊子。
裴轻没兴趣掺和那些事,关起大门来躲得远远的。对于廖云归的这个徒弟,他感观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恨不得亲手杀了干净,另一方面,又觉得叶有期招惹了廖云归还跟陆雨谈婚论嫁,让他十分看不顺眼,觉得简单杀了也太便宜此人了,至少也要让廖云归看清楚自己这个爱徒是什么德性,再取其狗命。
杨弋不知道裴轻的心思,依旧不依不饶:“别总蹲在骨头堆里吹你那难听的笛子,出来交点新朋友,总一个人待着容易精神分裂,你看你那个讨债脸,丑死了。”
裴轻:“……”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丑,真新鲜。
“我跟你那位师兄八字不合,见面就要掐架,你就省省吧。”裴轻冷哼道,“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他杀了,谷主回头该找我麻烦了。”
“……你又胡扯。”杨弋不信,“你们见过吗就八字不合,我师兄人很好的。”
裴轻以一副看没开过荤的小屁孩般的表情瞅着杨弋:“哦,你那位人很好的师兄,你知道他是你师娘吗?”
杨弋:“……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轻有点恶意地加重语气,“而且不巧,我跟他是情敌,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杨弋:“……”
裴轻几句话无心插柳,正中杨弋死穴,杨弋当即就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嗜杀暴虐的冲动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原以为杨弋大受冲击应该扭头走人的,没想到半天不见他动弹,裴轻抬头一看,面前的青年不知怎的眸色成了鲜艳的血红,眉宇间阴霾重重,连嘴唇也咬出了血痕来,一副马上就要失去神智的样子。
杨弋偶有发狂的事裴轻是知道的,这是万毒坑血炼留下的后遗症,并没什么好法子处理。
黑衣长发的青年啧了声,异常娴熟且毫不客气地给了杨弋一脚:“发疯也不看看时候!”
杨弋被这一脚踹到了房间角落,狠狠磕在墙壁上,终于清醒了些。他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想要我师父?”
裴轻没想到他有此一问,皱眉道:“怎么?”
“我可以帮你。”杨弋扶着墙站起来,“下药,暗算,什么都行,只要你想得出法子,我就可以帮你去做。”
“……你为什么?”裴轻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欺师灭祖,感觉大开眼界,“就为了让我帮你师兄?”
“你想要我师父,而我,恰好希望他能离师兄远一点。”杨弋的表情有些阴郁,眼里却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却跟自己徒弟滚上床……他也配?”
“你我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杨弋看着裴轻,“合作吧?”
裴轻站在原地静静望着红眸的青年,没有吭声。
他自十来岁遇到廖云归,虽多年苦恋不可得,却无论是能够论剑切磋似敌似友的时候,还是万花谷外一战断义心存芥蒂的时候,亦或是廖云归受制痴情蛊被困恶人谷的时候,内心都从未动过一丝一毫沾染些下作手段的念头。
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次次被强迫,被羞辱,被肆意玩弄,被人无数次把尊严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在他心里,若是用了那样的法子得到人,无异于饮鸩止渴,挖肉补疮,于他被黑暗所包裹起来的生命没有半分益处。
他是真的爱惜那一束照进来的光,真的想要一份可以相信的、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感情。
“我若想这么做,如何轮得到今天你来多嘴。”裴轻慢慢开口,语气森冷,“你想要的人自己想办法,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脏。”
英雄令发出去的反响,倒比叶有期预计的还好些。
来人太多,只能采取抓阄的方式两两分组,叶有期打算以对战的方式观察筛选,最后挑出八名小队长,其余则归入各个小队。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后,经由一场考核,剔除不合格的,再剩下的那些,就是他以后要依仗的主要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