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踉跄两步,晕了。
廖云归别无选择地将这说昏就昏的人抱了个满怀,顺手搭上了对方的脉搏。
这一惊,非同小可。
如此脉象,他之前是怎么行走江湖的?又怎么可能参加擂台赛?还帮自己退敌?
廖云归皱着眉头打量着怀里的人,满脸疼痛纠结,嘴唇发白,唯有一抹血色刺眼。雨水顺着仰起的下颚流过脖颈,滑进浅色领口,显出难以描述的脆弱感来。
菲薄不堪一握的淡黄,几近禁不起这一夕春雨。
眼看雨势见急,廖云归只能把人连拖带抱弄回客栈,找了小二来帮忙打水清理,自己站到窗边,盯着叶有期的脸沉思。
藏剑山庄武学独辟蹊径,以“啸日”功法融合轻重双剑精粹,“问水决”灵巧轻盈,“山居剑意”伤害可观,他是知道的。但是面前躺着的这人,脉象十分诡异,并不像是正常修习藏剑心法的样子。
或者说,像是修得不求甚解,成效是有了,却走了歪路,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比如今天这一出,若不是叫自己恰好遇见了,这少年怕是凶多吉少。
“客官,您的信。”小二的话打断了廖云归的沉思,“刚在楼下发现的。”
……又来了。
廖云归接过信,果然又是熟悉的字,约他在城外一战。
落款龙飞凤舞:裴轻。
近两年声名鹊起的恶人谷分舵主,出身万花谷,却因为理念不合被逐。此人常年戴着一副诡谲的面具,行踪飘忽,杀人手段更是残忍至极。
然而廖云归认识他的时候,裴轻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那是廖云归刚满十六岁时候的夏天,他奉师命前往长安,却在途经一座破败小村落时听到树林里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几个粗莽武夫在强-暴一个孩子。
猥亵的笑声,惨烈的痛呼声交织成一片,廖云归皱着眉头提剑上前,甚至连一分犹豫都没有,就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杀人。
那个血泊里一身淤青的孩子抬眼朝他望过来,廖云归这才看清楚对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凌乱长发下竟然掩着一张过分明艳的脸庞。
那就是当年的裴轻。
廖云归犹记得裴轻当时拢着破碎的衣襟站起来,纤细的手用力拔出武夫身上的刀,然后慢慢地、一刀一刀将这几个人割成了肉块。
之后他望向廖云归:“今日恩情,裴轻来日必报。”
“不必。”廖云归救了人却没打算继续牵扯,“告辞。”
再见面已是三年以后,边远的南疆小镇,听闻镇上接连发生离奇命案,死者全是男子,死状凄惨令人目不忍视。廖云归带着洛景行当时就在镇上,而天生缺乏警觉性的小师弟着了道被人捉去,险些死于非命。
说险些,是追去的廖云归发现,杀人凶手竟然是当年长安城外惨遭欺凌的那个孩子。
长大了的裴轻越发样貌出众,美得有些雌雄莫辩,眉宇间却全是阴郁,看他杀人的手段,想来这几年另有奇遇,已绝非昔年弱不禁风的孩童。
裴轻放了洛景行,却提了个条件,希望能跟廖云归正面较量一场。
十九岁的廖云归已经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却邪剑,裴轻虽然招式诡谲路数阴损,却终究不敌廖云归基础扎实身经百战,憾然落败。
从那以后,每年多则两三次,少则一二回,不管走到哪儿,裴轻都会来找廖云归。
廖云归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们俩一个浩气盟的剑客,一个恶人谷的舵主,年年相见,却只是不伤性命地切磋,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
“娘……”床上沉沉昏睡的人忽然出声,“娘……”
断续的声音极压抑,也极痛苦。
廖云归走到床前想看看叶有期的情况,没想到刚一靠近就被对方的手抓住了衣角。
廖云归:“……”
伸手探了探这人额头,热得烫手。
很好,看来自己捡来了个大麻烦。
廖云归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最终把裴轻的信放回了桌上,转身下楼让小二帮忙喊大夫,自己端了盆水上来,认命地弄湿毛巾帮叶有期降温。
“看不出,廖兄还是个极温柔的人。”大夫刚走不久,窗户被人从外面挑开,一道身影钻进屋子,带进一身朦胧水汽,“几年来,这还是廖兄头一次失约。”
廖云归毫不惊讶地放下手里的药碗:“事出突然,不得已失约,还请裴公子海涵。”
裴轻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极其精致的一张脸来。他走近端详了一会儿叶有期,忽然笑道:“怎么廖兄,舍下你的小师弟了?”
“我与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并不熟。”廖云归依旧神色淡淡。
“既然如此……裴某杀了这人,再与廖兄战个痛快如何?”裴轻说话温声细语,袖中的手却快如闪电地抓向叶有期脖颈。
杀了这个人!
裴轻微微眯起了眸子,这世上,所有廖云归在乎、喜欢或是可能喜欢的人都不在了的话,岂不是很美妙的一件事?
那样,这云淡风轻的白衣道士,就是他的了。
“……”廖云归握着裴轻的手腕,“裴公子,这种玩笑不可开。”
致命的指尖离昏睡的人咽喉不过半寸。
然而手腕上,对方掌心里的暖意让人流连忘返。
裴轻笑了一声,后退两步重新戴好面具:“既然如此,我们改日再战,裴某就先告辞了。”
他形如鬼魅,快速消失在了廖云归的视线里。
廖云归将目光转回叶有期脸上,对方浑然不知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高烧让他面色潮红,嘴里还断断续续呢喃着听不清的句子,手指在床边无意识地乱抓,直到碰到了廖云归的袖角,才一把抓住,安静下来。
这情景,倒是让廖云归想起当年的洛景行来。
年幼的洛景行胆子很小,晚上怕黑不敢睡,总是央求自己陪他。那时候洛景行睡着了也会无意识地抓他的衣角,似乎握住了什么,就安全了。
而被依赖的人心里渐渐生出温柔的花,然后长成参天的树。
时光的洪流将懵懂无知的孩童变成内敛的大人,所有怯懦都被藏起,他沉默的深情终于无处安放,迎来了残忍的凌迟。
于是在这个扬州城郊的小镇上,在春雨连绵的冷夜里,廖云归被这一点毫无意识的依赖举动勾起了回忆,也绊住了脚步,终究没忍心起身离开。
若这一生,剑与心上的人都在身边。
又该是如何一场好梦。
第三章
“娘,我爹去哪儿了?”
“娘,他们说我没有爹,是野种……”
“娘……”
耀目的光线里坐着一个女子,看不清楚样貌,她语气轻柔地抱紧怀里的孩子:“问君归期应有期……儿子,你就叫叶有期吧。”
绚烂温暖的色彩忽然褪去,压抑的黑色涌了上来。
小小孩童蜷缩在黑暗的地窖里,外面传来凌乱的打斗声,他大气也不敢出地抱着膝盖,手里紧紧攥着娘亲给他的书。
“好孩子,躲进去,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女子泪流满面地亲了他的额头,“娘爱你!好好活着!”
……
“……!”叶有期猛地睁开眼,感觉全身冰凉,仿佛血液都流空了一样,竟然连抬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好半天他才将视线聚焦,看清楚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醒了?”有人出声,跟着递过来一碗药,“喝药吧,烧已退了,没有大碍。”
叶有期循声望去,面前人一身素白道袍,眉眼淡然清隽,整个人透着一股锐利的出鞘剑意——叶有期想起来了,这是几日前在扬州城外遇见的纯阳宫道长。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有期挣扎着坐起来接过药碗:“谢谢……”
“冒昧一问,你的心法是怎么回事?”对方十分直接地问道,“恕我直言,你的脉象很危险。”
“我……”叶有期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对方接下来的问题噎了个半死:“我给你药你就喝,一个人行走江湖半分戒心都没有吗?”
叶有期端药的手僵在嘴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想……道长不是什么坏人。”
他自己也觉得震惊,他一向都小心谨慎,没道理今天噩梦初醒就犯迷糊到这种程度。
可是,他明明只见过廖云归两次,却打心里觉得可信任,可亲近,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合眼缘?
廖云归本也只是顺口多嘴,此时也没有继续调侃的意思,正色道:“虽然萍水相逢,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你这一身武功当下虽好,却如逆水行舟,越到后来伤己越甚。”
“你年纪尚小,仍可破而后立。”
“言尽于此,还望三思。”
叶有期怔怔听着,心里如有微光破开重重壁垒,照进厚重的黑暗里。
自从娘失踪后,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受尽欺辱冷眼长大,为了追查娘的下落,搞清楚当年之事,他历经曲折拜入娘亲出身的藏剑山庄,却遭人排挤,至今只是个外门弟子,被分配些打扫整理的粗活,根本不能接触到叶家武学精粹,更别提接触到当年认识他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