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看剑!”锐利剑气乍然逼到背后,正在河边洗剑的叶有期却并未惊慌,从从容容侧身,右手提起还在水中的重剑一挡,金石相交之声铮铮刺耳,扬起一片璀璨水光。
杨弋被挥到脸上的河水迷了眼,手下招式一慢,叶有期已经反手换了轻剑,虚虚架在了杨弋脖子边上:“又输一次,晚上老老实实多抄一遍经文吧。”
“……”杨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撇撇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叶有期刚俯低身子,就被杨弋突然站起搂着腰一齐摔进河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弋浑身湿透还站在那里得意洋洋,“兵不厌诈啊师兄!”
……
“真是有活力啊。”宋子鱼抱着手臂倚在树边,望着河边闹成一团的两个人,“简直让我想起了我还年轻的时候。”
“……你不过就虚长我两岁,就开始感慨自己老了吗。”廖云归笑笑。
时光如梭,自收了叶有期和杨弋做徒弟到如今,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年有余。
这四年里,杨弋从一个走路用滚的小胖墩一路野马似的抽条儿长个,肥肉没了,小短腿没了,身高直逼师兄叶有期……而一张脸褪去了孩童的青涩,开始展露出与姐姐杨孜相似的锐利眉目来。
反而是叶有期没什么变化,十七到二十一岁的时光里,他始终勤奋练剑,温和待人,非要说不同的话,大概是随着剑术的精湛和杨弋无所不在的精神荼毒,让他终于有了些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说起来,我得了个消息。”宋子鱼说,“藏剑山庄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要开了——大概就在半年之后,云归,你是不是要去试试?”
“我自己倒在其次,带徒弟们去见见世面也好。”廖云归点点头,“谷里待了几年,都感觉像是退隐山林了。”
两个人正说着,一只信鸽扑棱棱飞了过来。
“啧啧,又一封,这个裴轻脑子里在想什么?”宋子鱼从飞来的信鸽身上取下竹筒,嗤笑道,“这几年就属他来信勤快,比你小师弟都惦记你……他不知道万花谷不欢迎他吗?还敢来谷外约你打架?”
“裴公子做事总是随心所欲的。”提起裴轻,廖云归有些歉然,“这几年总归是我失约在先,对他不住。”
“他没事追着人打架,你又没义务非得奉陪,我说你那个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能负天下人的老古板性子能不能改改。”宋子鱼翻了个白眼,“我看这裴轻脑袋里琢磨的可不是跟你较量武艺,而是怎么把你搞上床呢。”
被如此直白的话震惊了一脸的廖云归:“……”
“你那是什么表情?一幅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宋子鱼嫌弃道,“所以我就说道士不能当,整天清心寡欲地念个经看个雪,看着像个世外高人,其实屁都不懂。”
廖云归:“……”
“不过这事讲究你情我愿,你要是看裴轻顺眼,我觉得发展发展也没啥。”宋子鱼一脸真诚地给廖云归出馊主意,“省得你每天百转千回地想你的小师弟,年纪一大把了连这人间极乐……唔唔!?唔唔唔!!!”
廖云归收回点穴的手指,平静道:“你休息一个时辰吧,总说个没完也怪累的。”
宋子鱼:“……”
“师父,姐夫!我逮到鱼了!晚上有好吃的了!”从来不明白察言观色的杨弋欢天喜地蹦过来,“咦姐夫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吃坏肚子了吗?”
“他不舒服,你就带他先回房吧。”廖云归无视了宋子鱼控诉的目光,招呼叶有期,“有期来,跟为师去练琴。”
杨弋哀嚎:“又练琴?师父啊你让师兄休息半天吧让他陪我出谷玩啊……”
“要不你也来?”廖云归邀请他。
“……不不不,我还是送姐夫回房比较合适!”杨弋天生难以欣赏丝竹之声,对乐器避之不及,所以也格外不能理解为何师兄在百忙之中还要主动要求学琴。
这世上居然有人不爱偷懒游玩,把二十一岁活得像八十一岁一样。
可怜他自己一个活泼向上的粉嫩少年,整天被禁锢在毒舌讨厌鬼姐夫以及清心寡欲师父的无趣之中,再加上一个脑子里只有勤勉用功的师兄……
呜呜,他要枯萎了……
叶有期沉默地跟在廖云归身后朝着竹屋走去,他不吭声,廖云归本也不爱说话,师徒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安静至极地走着。
刚才宋子鱼的话还响在耳边“我看这裴轻脑袋里琢磨的可不是跟你较量武艺,而是怎么把你搞上床呢”——杨弋只顾着玩闹没听见,他却一向都是极注意周围动静的。
是吗,那个总约师父出去切磋的人,其实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叶有期也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那仿佛是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被其他人觊觎了的诡异感觉。他一方面觉得师父不会屑于理会这些事情,另一方面又被所谓“师父的小师弟”搞得有点患得患失。
没错,洛景行的事,他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这四年里,他看着廖云归的一举一动,听从他的每一句话,从心里敬他爱他,如果有一天有需要,他也可以为了师父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
他拼命练剑,认真默经,凡事滴水不漏,最开始是为自己,然而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事情的意义变成了师父一个赞赏的眼神,或是一句夸奖。
听了宋子鱼师伯说,师父琴技绝佳,他当时想都没想就求师父教他,自己都没搞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他真的对学琴不感兴趣。
他一边走,一边毫无章法地想,万一师父已经放下了小师弟,愿意接受别人试试呢?或者万一裴轻直接坦白感情,师父心软就答应了呢?万一……
“有期,怎么不进来?”
叶有期脚步一顿,抬头就望见廖云归拿着一条手巾递过来:“先擦擦身上的水,别着凉了。”
午后温暖的日光照进屋子,给素衣广袖的道长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一个刹那仿佛被拉成了永恒——所有过往不敢想也不曾想象的温情脉脉,恍若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将尚还懵懂的年轻人裹入其中,避无可避。
胸腔之内,霎时心如擂鼓。
叶有期想,我大概……是魔障了。
第八章
“铛!”短兵相接,叶有期手中轻剑脱手,被逼得一个踉跄。
“……”廖云归微皱眉头,收回自己的剑,“你怎么了?这几天魂不守舍的。”
这个惯来省心的大徒弟最近几日不知撞了什么邪,练剑心不在焉,走路心不在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昨天甚至不到三十招就败在杨弋手下,把常败将军杨弋自己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连声问师兄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请师父责罚!”叶有期根本不敢抬头看廖云归,噗通先跪下了。
从廖云归的角度看过去,缠金丝带系起的高马尾柔软地垂在青年的衣领间,因为低着头的缘故,露出一小片白皙的后颈,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廖云归本来倒真想说他几句的,结果他这么一跪,火气还没窜上来就先心软了。
大徒弟心思太重,看起来处处完美无缺,实则有事也不肯说;小徒弟则顽劣成性,说话从来不知道先经过大脑,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此两个极端凑在一起,他这个当师父的都快跟着精神分裂了。
何况……叶有期一向懂事,最近大概是有什么心事,压力太大,实在不至于苛责。
思及此,他决定让叶有期休息几天:“罢了,有心事就去解决,歇几天调整调整。”
叶有期低着头应了:“是。”
成了他心事的人一脸体谅地让他去解决心事,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日午饭后,叶有期难得地没有回屋看书没有练剑也没有伺候在廖云归身边,而是一个人悄悄出谷去了。
廖云归站在三星望月的高台上,也难得地没有盯着杨弋抄经,他面无表情,眼睛却一直盯着出谷的方向。
招人烦技能满点的宋子鱼抱着竹简从他身后经过,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哎,听说最近恶人谷的人很是猖狂,长安天子脚下也常有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呢——万花谷虽然机关重重,但是谷外好像也有不少恶人谷高手流窜,能不出去还是不出去的好啊……”
……
廖云归回头刚要开口,就见宋子鱼完全没有与他进一步交流的意思,撂下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径自走了。
廖云归:“……”记仇记成宋子鱼这样,全天下只怕也没几个。
高台上又剩下了他一个人,扑面而来的谷风扬起衣袍,却不再是满灌了两袖冷心冷情的霜雪。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扭身下了三星望月,朝马厩走去。
出谷之前,就只想着出来走走,结果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这几年叶有期闷头待在万花谷里,视线所及,除了师父和师伯师弟,就是经卷与长剑。他知道廖云归平时喝什么温度的茶,用什么浓淡的墨,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什么表情代表满意,什么眼神表示还不够完美……他把十几年都不曾投入给谁的热情和孺慕一股脑都放在了廖云归身上,却不成想过犹不及,把自己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