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帕西瓦尔开了一瓶烈酒,并让克雷登斯陪着自己一起喝。
晚饭后他支开了赛比,厅堂里只剩他和孩子。
克雷登斯坐在沙发的一角,接过酒杯后小抿一口。酒酿顺着口腔和喉管流下,热气腾腾地散开。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说道——“我想问您一件事。可、可以吗?”
他飞快地瞥了帕西瓦尔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收回来。虽然他们已经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但让他能自如地和对方谈话仍然需要时间。
帕西瓦尔扬了扬下巴,把酒瓶放在一旁,“说。”
克雷登斯花了一点时间组织语言,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我听说您在服用一些药剂,就是、就是格朗乔伊店里的那种。我听戈德斯坦恩小姐说那会……那会让您失忆,是……是这样的吗?”
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压在克雷登斯心里,从蒂娜告诉他的那一天起,他就牢牢地记住了。
只是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没机会和帕西瓦尔提。后来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孩子又怕说出来会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近。
可是今天他在帕西瓦尔桌面看到了一个空瓶子,而他想起帕西瓦尔今早惨白的脸色和没什么胃口吃饭的状态,于是便认定男人又一次服用了那种药剂,只是强忍着维持常态而已。
克雷登斯猜测的没错,当他问出口之后,帕西瓦尔也不打算隐瞒,坦白道——“对,那是一种大脑封闭的药剂,能够让我抵御摄神取念。但我并不会因此立马失忆,它的副作用可能会在很久之后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是克雷登斯怎么可能不担心,听罢帕西瓦尔的回答,他紧张地把头转向男人。但当他看到男人平静的表情和目光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发问和反应很可笑。
帕西瓦尔是一个高阶巫师,他对这些药剂的了解比克雷登斯多上不知道多少倍。而克雷登斯却妄图给帕西瓦尔建议,妄图左右帕西瓦尔的决定。
克雷登斯沉默了,他大概是有点贪得无厌了。
他得到了答案,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当然明白副作用不会一时半会就实现,可实现的那一天怎么办?格雷夫斯先生是否就会把整个人生全部忘记?是否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这一点,克雷登斯难以接受。
但帕西瓦尔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也抿了一口酒,斟酌了一会,说道——“出于我职业的特殊性,我很担心会再遇到格林德沃那样的问题。我大脑中的信息不能让别人窃取,否则危害的不仅仅是我个人,还有整个魔法国会。”
“可是、可是不是有大脑封闭术吗?蒂娜告诉我可以用那种方法的,那、那就不会让您失忆了……”
克雷登斯急了,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沉默。于是声音也小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帕西瓦尔几乎听不见。
这个建议帕西瓦尔从塞拉菲娜嘴里听过,从奎妮和蒂娜的嘴里也听过。可让别人训练他,无异于让别人窥探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无疑把他所有的痛苦翻出来给人看,无疑让他展露自己最脆弱、最无助、最不堪入目的一面。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信任,所以他无法让任何训练师帮他的忙,除非——
帕西瓦尔叹了一口气,抽出魔杖挥动了一下。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个飞来咒,一本古旧的书籍从二楼书房中钻出来,飞入一楼的厅堂,重重地落在克雷登斯膝盖上。
克雷登斯被厚重的尘埃呛了一下,好奇地去看书籍的封面。他用手抹掉覆盖在上头的尘埃,几个烫金的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前——《意识的猎取与封锁》。
他惊讶地看向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把魔杖插回腰间,淡淡地解释,“它里面有详细的摄神取念咒与大脑封闭术的介绍。这两种咒语是高阶法术,学会它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
克雷登斯既震惊又不解。他不确定帕西瓦尔的意图,尽管这意图明显得呼之欲出。
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亲自说出口了。尽管说之前他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好让他能顺利地压制心头对这个决定报以的怀疑。
“我信不过外面的人,但大概我能相信你,”帕西瓦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扭头看向克雷登斯——“如果你掌握了摄神取念,我就让你来训练我。到时候……我就不再服用那种药剂了。”
克雷登斯呆愣了好一会,听明白之后急促地点起头来。
是的,帕西瓦尔无法相信任何人,所以不愿意让人窥探他的狼狈。
可克雷登斯不是外面的人。克雷登斯是他的爱人。
他已经见过了克雷登斯的内心,那是一片纯粹洁净的土地。它以一种无比宽容和赤诚的姿态,接纳着帕西瓦尔的种种优劣。既然如此,那或许现在也该轮到帕西瓦尔敞开心扉,不论好坏,都把心底的匣子开给对方看一看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克雷登斯也将亲眼目睹帕西瓦尔走过的轨迹。
看着帕西瓦尔如何在艰苦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看着他如何懵懂地迈入婚姻与家庭,看着他痛失子嗣手刃妻子,看着他永远作别了父母时,一个人坐在病房里无声地哭泣。
当然,他也会看到帕西瓦尔是如何重新振作起来。
看着男人强打精神地洗漱一新,佯装无事地出现在他人面前。看着他试图隔绝了个人情感,决定独自过完余生的无可奈何。也看着他被格林德沃囚禁,看着他在濒死中最后徘徊于心头的人影。
于是克雷登斯将在那一天明白,他对帕西瓦尔抱有的感情从来就不是一出独角戏。在他爱着那个人的同时,那个人也在爱着他。
只是在男人伤痕累累的生命中,这份感情一直被自欺欺人地藏匿着,骗过了克雷登斯的同时,也骗过了帕西瓦尔自己。
TBC
第31章 (30)无边(尾章)
“这就是我的梦。”克雷登斯说,“这就是……我梦到的全部。”
梦里什么人都没有,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纽约的街道冷冷清清,铺在地面上的雪花也没有被脚印打扰的痕迹。
他看到了那一条小巷,于是就着小巷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巷的砖面上还有第二塞勒姆的海报,只是风吹雨打,画面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楚。他伸出手去触碰海报的边角,就像当初他把海报贴上去时一样。
只是那时候他把边角弄平整,想让海报贴得更紧。而现在他的手指在边缘停留了一会后,顺着裂痕的方向,将海报撕了下来。
他一点一点地把粘在墙面的碎纸清除,再揉成一团丢进近旁的垃圾桶。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那人站在小巷的深处,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转过身子,看到了剪影般的轮廓。
他定了定神,朝对方走去。
“克雷登斯。”那人又唤了一声,举起手让孩子靠近。
克雷登斯默默地上前,直到两人的距离无比贴近。他习惯性地把头垂下,喃喃地低声回应——“是,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搂住了他,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
克雷登斯自然而然地照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对方身上的气味。他感到很安心,非常安心。
帕西瓦尔拥抱着他,慢慢地捋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久,突然在他耳边说道——“跟我走吧。”
“走?”克雷登斯愣了一下,把脑袋从肩膀上抬起些许,“走……走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帕西瓦尔加重了手臂的力道,“离开这里,我们就都自由了。”
自由了。
“我不明白。”克雷登斯说。
他当然知道离开的意思是什么,只是他不知道离开多久,离开多远,离开到什么地步,又要到哪里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也不明白。”帕西瓦尔说。
他摁着克雷登斯的脑袋,让孩子重新靠上自己。他不允许他把头抬起来,他想在这里静静地抱着他。
克雷登斯闭上了眼睛。
这真是一个非常荒谬的问题,提出问题的人也没有答案。可克雷登斯却想回答,尤其在对方愿意问他之后,他好像就没有别的答案可以选择了。
所以他说——“好,我……我跟您走。”
话音刚落,帕西瓦尔却笑了。他揉了揉克雷登斯的脑袋,忍笑反问——“你连去哪里都不知道,就那么干脆地答应了?”
克雷登斯点点头,他的面颊在围巾上摩擦。围巾的布料很柔软,让他的皮肤很舒服。
“去哪里都可以。”他说。
“去哪里……不重要。”他又说。
帕西瓦尔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克雷登斯也把手举了起来,抱住了对方。
雪花在他们肩头落下薄薄的一层,一层盖着一层。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对方,好似变成了小巷里的两尊雕塑。
而这一回,谁也没有率先离开。
听完克雷登斯的叙述,帕西瓦尔把舷窗的帘子拉开。
窗外是茫茫的大海,海面上万里无云。
审批通过后不久,他俩便离开了纽约。
启程之前两人都没有谈及旅行的安排,而来到码头后则直接登上一艘马上就要启航的客轮。他们甚至是在登上客轮后才把票给补了,补票后方从票上得知即将驶向何处。
这事放在克雷登斯身上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放在帕西瓦尔身上却连他自己都为这番冲动感到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