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小巷下雪了,薄薄的雪在砖石上盖了一层。那场景像极了他和格雷夫斯先生第一次度过的新年之夜,那时他把手伸进帕西瓦尔的口袋,而先生宽厚温暖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帕西瓦尔挥动魔杖,他们幻影移形到了厅堂之内。山毛榉立在高不见顶的厅堂中央,树顶有一颗闪亮的星星。
蓝色的绝音鸟停在星星上,它身后是落地窗外广袤的黑夜。
这一次,克雷登斯仍然不想拍手,可绝音鸟却转了转脑袋,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
它绕着厅堂飞着,落到了穿着粉色礼服的奎妮肩膀,飞到了和斯卡曼德先生相谈甚欢的蒂娜的胳膊,然后它又跃起,又飞走,飞到纽特的酒杯上,飞到忒休斯的奖章上。
它绕了厅堂一圈又一圈,落在莱马洛克的掌心。
那名友好的海巫则打开窗户,双手一抛,将鸟儿送往天际。
克雷登斯追了上去,他的身子忽然不痛了,双腿也有了力气。他跑得很快,亮丽的灯光在他身边扭曲变形,人形化成一道一道光怪陆离的形状。他翻过窗廊,跳出屋外。屋外的雪纷纷扬扬,比在小巷里的更大,更繁密,更厚重。
克雷登斯追着绝音鸟不停地奔跑,雪地上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
他跑过拴着燕尾狗的木屋旁,跑过溪流旁的小树边,跑过堆满干柴的火刑架,跑过一片高高的麦穗地,再途径一片开满紫色鲜花的汪洋。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景物在他的身边缩小远去,他在发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他朝着绝音鸟所在的方向翱翔着,缀满钻石的夜空张开双臂迎接着他,迎接着一个终于能够挥动翅膀的雏鸟,迎接着一双羽翼渐丰的翅膀。
而迎接他的不仅仅只有夜空,就在他在雪花中穿梭了大半个纽约后,他看到了一只俊美的白头鹰。它停在魔法国会的楼顶,远远地与他对视。
克雷登斯俯冲下来,收起自己的翅膀,落在白头鹰身旁。
他以为自己需要仰视才能与鹰的目光相接,可当他站稳的一刻他才发现,他正好和白头鹰比肩。
他伸出手抚摸着白头鹰光滑的羽毛,继而紧紧地抱住了它。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克雷登斯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他闭上眼睛体会着鹰身传来的温度,仿佛他正裹着毛毯,躺在燃烧的炉火边。
“……克雷登斯。”
有人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声线沉稳,熟悉无比。
克雷登斯想要回应却鼻腔酸涩,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把白头鹰的颈项越抱越紧。他想就这样没入那身柔滑茂密的羽毛间,或者自己也变成其中一根鹰羽,永远地守护着对方的威严。
“克雷登斯……”那声音又叫了一遍,有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脸上。
拇指在他的脸上婆娑,抹乱了脸上的液体。
克雷登斯的面颊湿漉漉又暖融融的,可这一回他却不能确定,自己脸上挂着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鲜血。
克雷登斯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即便这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却不能相信。他在自己的卧室醒来,醒来时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他以为他还在做梦,梦里回到了他在病房中醒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一样,他坠入大海的漩涡。他想要抓住一块浮木或者一根救命稻草,最终他却握住了一个人的手掌。手掌宽厚温暖,将他从噩梦的深渊中解救。于是他睁眼便得见拿着魔杖,以防他在发噩梦的同时释放默然者的帕西瓦尔。
现在他的手也被帕西瓦尔握住,他躺在老宅的房间里,不是自己的那一间,而是帕西瓦尔的那一间。
不过想来也是,他在红漆门内昏迷之后理所当然会被赛比发现并拖出来,理所应当将在这间房醒来,理所应当,他的被子盖得好好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温水和一条湿毛巾。
而唯一不理所应当的,便是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克雷登斯在做梦,他非常坚定地告诉自己。所以他闭上眼睛就不敢睁开,而睁开了眼睛便不敢眨眼。
他怔怔地望着帕西瓦尔,帕西瓦尔也安静地看着他。
帕西瓦尔想开口说话,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他也想笑一笑,可脸上更多的是憔悴和担忧。他的眉头紧锁着,右手与克雷登斯的左手相握。他紧了紧手指,嘴角抽搐了一下。
克雷登斯的眼睛在帕西瓦尔苍白的面颊上停留了一会,眼珠转动,越过帕西瓦尔的肩头看到那一扇尖顶的巨幅玻璃窗。
窗户打开了,窗帘也拉了一条缝。现在外面是白天,和煦的微风将窗帘下摆轻轻晃动。
他可以看见外头茂盛的树叶,只有一点点边角,绿意却十分逼仄。阳光让孩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于是眼珠继续转动,掠过帕西瓦尔压在身前的影子,落到另一边的壁炉上。
壁炉是熄灭的,还有昨夜的余烬。现在时间一定很早,赛比还没来得及进屋清理。壁炉上摆着几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两个空了的药瓶和几条用过的毛巾。盒外有蛇和剑的纹章,它们的缠绕方式昭示着这个盒子来自于国会的医院。
克雷登斯见过,很早之前就见过。
这果然只是梦境。梦境抽取了他当初在医院苏醒时的一部分印象,再与其他记忆的桥段混合起来,加诸想象的佐料,化作当下的美景。
克雷登斯的目光回到帕西瓦尔脸上,过了一会又低下头,发出了一句微不可闻的呢喃——“这……不是真的……”
他坐起来,被褥划过身上的感觉很真实,帕西瓦尔的体温也很真实,还有自己的声音,以及对方听闻他的嗫喏后发出的浅浅的叹息。
这些都很逼真,太逼真了。
可它不可能是真的。
没错,这确实是克雷登斯想要的。是他最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可也正因如此,他不相信他真能得到。
当人太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时,那种欲望便在潜意识中打上“永远不会实现”的标签。哪怕已经将之捧在手心,心情也仍然停留在追寻的过程中。
克雷登斯打算清醒一点。他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他也经常不愿在美梦中醒来。可事实是无论拖延多久,最终他都得睁眼。
而睁眼所见的世界,始终是一成不变的晦暗。
他抬头直视着帕西瓦尔,在又一次把男人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海后,捏了捏右手,用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帕西瓦尔大骇。
这一巴掌实在凶狠,克雷登斯的脸上立即印出自己的指痕。可这还没有结束,当他看到帕西瓦尔还在自己眼前时,他竟然又朝指痕的位置再甩了一巴掌。
孩子没有哭,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球上全是血丝。
他不停地扇掴着自己,直到帕西瓦尔反应过来,赶紧把孩子的另一边手抓住,将失常的克雷登斯狠狠地抱在怀里。
这几巴掌不但把克雷登斯打蒙了,还把帕西瓦尔也打蒙了。
帕西瓦尔自己也刚醒两天,他甚至还没完全消化主席和赛比告知他的前因后果。可当他知道克雷登斯自从与尸灵做了交换之后就没有再醒过来时,他已经顾不上针砭这份盲目鲁莽的牺牲的利弊了。
他在克雷登斯的床边守了五十多个小时,压根没感觉出自己身体有多虚弱。死而复生让他到现在还站不起来,所以他一直坐着,一直坐在克雷登斯的床边,从主席和纽特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药剂喂进克雷登斯的嘴里,焦灼难耐地等到对方苏醒的一刻。
帕西瓦尔以为克雷登斯会哭,会嚎啕大哭或者像之前一样抽抽搭搭地泪流满面,他已经想好很多安慰克雷登斯的措辞,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
可他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孩子连现实都不敢接受的一巴掌,那一巴掌所涵盖的绝望恐怕连帕西瓦尔也够不到。
帕西瓦尔的第一反应是要克雷登斯镇静,他一边捋着孩子的后背,一边让纽特和戈德斯坦恩姐妹都进来。
可这是他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因为就在克雷登斯浑身僵硬地把他箍紧好一会,就在三人忙不迭地冲进卧室之际,就在他以为克雷登斯恢复了神智,终于明白这不是梦的一刻,克雷登斯突然扣住帕西瓦尔的脑袋,歇斯底里地咬上对方的嘴唇。
孩子太激动了,激动到他只咬中了帕西瓦尔的下嘴唇,却用力过猛地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口。
他用一种非常生涩的方式宣泄着体内肝胆俱裂的情绪,他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一个劲地加重咬合的力气。
帕西瓦尔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阵锐痛镇住了。他还没意识到要闭起眼睛,也没有机会让其余的人再赶紧退出去。
他手足无措地握着孩子的双臂,眼睁睁地看着克雷登斯的眼泪姗姗来迟,从紧闭的眼帘中涌出。
泪水流到沾满血迹的唇齿之间,混着铁锈的味道扩散着一阵一阵的苦涩。
到达门口的蒂娜率先看到了这一幕,赶紧拦住了接踵而来的纽特和奎妮。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然后慢慢地往房外退去,维持着这一刻的喧嚣与宁静。
这一个类似于亲吻的接触持续了很久很久,帕西瓦尔没动,克雷登斯也没有动。直到孩子终于相信即便放开双手,帕西瓦尔也不会消失时,他才恢复了拥抱的姿势,把头深深地埋进帕西瓦尔的颈窝
帕西瓦尔没有变成白头鹰,也没有再让自己扑空。他实实在在地待在克雷登斯身边,呼出的热气打在克雷登斯的脸上,又被孩子再次吸进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