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对克雷登斯下令——“别问了,再来吧。”
(2)
克雷登斯听不见争吵了,他听见了呜咽。那种呜咽像是因疼痛而产生,其中还带着自己熟悉的沙哑的抽吸。
帕西瓦尔正在哭泣,准确地说是用哽咽压抑哭泣。
他坐在自己的床边,把脸埋进双手里。他的脚边有撕得粉碎的信件,依照信纸上的单词可以判断,这是一张成绩单。
此刻帕西瓦尔大概十三四岁左右,他孤单地一个人留在老宅里。恐怕这一年便是之前他母亲所说过的“丢不起这个脸”的一年。
只是克雷登斯不知道是帕西瓦尔父母不带他参加家庭宴会,还是他主动请求不去。
女仆从拐角处走来,端着装满食物的餐盘。
帕西瓦尔听到脚步,赶紧把眼角的泪痕擦干,快速地恢复正常的表情。
“我不饿,拿出去吧。”帕西瓦尔在女仆开口前便拒绝了。
女仆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把餐点放在台面,双手交叠置于围裙前,柔声劝慰——“现在都晚上九点了,您多少吃点,少爷。”
“我说了,我不饿。”帕西瓦尔坚持,他低着头,不愿意让人发现他双眼的红肿。
女仆没有走,她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算是一个大姐姐。
她为难地站了一会,又劝道——“少爷,其实……其实不去那个宴会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那多没意思,还不如待在家里自在。”
女仆是好意的,连克雷登斯都能听出她的善良。但帕西瓦尔的表情却突然一僵,反问——“你懂什么?”
“我的妹妹也有个孩子,他……他就特别不喜欢和大人待在一块。你知道,那些宴会总是大人的主场,对孩子来说——”
“你拿你妹妹的孩子和我相比?你拿那种身份的人和我相提并论?”帕西瓦尔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傲慢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叫做荣誉吗?”
这话刻薄至极,连克雷登斯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女仆也是,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好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帕西瓦尔皱起眉头,虽然个头还比女仆矮一点,克雷登斯却觉着是帕西瓦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所以你会在我家为奴,而我是你的主人。”
女仆胆怯地答应一个“是”,接着再没说话。
帕西瓦尔则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让她把餐点端走,“我说了我不想吃,别来打扰我。”
“可、可是——”女仆还想说话,却对上帕西瓦尔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又默默地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拿起餐盘离开房间。
帕西瓦尔静静地注视着女仆离去的背影,眼神不似少年般纯净。
他的眉眼之中是一种极度矛盾又十分困惑的表情,他开始具备克雷登斯所认识的那个帕西瓦尔的雏形。
帕西瓦尔已经开始挣扎。
是的,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一边受着固有思想的折磨,一边却又维护着折磨他的根源。在刚刚开始形成价值观的年纪,他的守旧思想与内心真情不断地发生碰撞。
克雷登斯能从少年帕西瓦尔的眼神中读出不忍,可他却还是用尖刻的话语伤害了仆从。那份凌厉让人害怕,与他独处时的软弱与真实判若两人。
少年收回了目光,拉开椅子坐在桌前。过了一会他又转身把撕碎的成绩单拼起来。
他静静地望着这份成绩单,直到它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少年定定地望着一堆灰,随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腰间抽出魔杖,狠狠地劈向桌面的一摞书。
几本硬皮书瞬间被砍成两半,啪嗒几声掉落在地。
而这时,帕西瓦尔才突然像是宣泄够了一般,静默片刻后,又将劈碎的书籍恢复如初。
他重新坐回座位,抽出了一本在桌面摊开。
克雷登斯想凑近看看少年读的是哪一本,可当他靠近的时候书上的字瞬间扭曲模糊。
随之整个房间都开始崩塌,所有色彩拧成一团,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快速地吸收着周围的画面,直到四周变成一片黑暗,再慢慢地出现现实中的景象。
克雷登斯的汗水滑落面庞,帕西瓦尔也早已大汗淋漓。他双拳紧握,狠狠地压在膝头。随着胸腔的剧烈起伏,汗珠从发梢掉落。
“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伸过手,擦掉帕西瓦尔额头的汗水。
帕西瓦尔却没有立即抬起头来,好半天才从牙龈憋出几个字音——“再来!”
再来。
(3)
“我没有见过她,我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你们认为我可以做到?”帕西瓦尔的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现在走廊的壁纸没有那么鲜艳了,地毯也有点点发灰。
尽头的窗户没有阳光,但左右亮着壁灯。
这是一个夜晚。
“上次聚会不是见过了吗?我们都权衡过了,她与我们门当户对——你也说过,她确实很漂亮,不是吗?”
帕西瓦尔母亲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您是要我和她结婚,这不是漂不漂亮、是否门当户对就可以的,我已经不要求对她知根知底了,但至少应该在订婚前征求我的意见!”帕西瓦尔情绪有些激动,音调也稍微提高了一些。
克雷登斯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走到尽头,再拐进左边的隔厅。
壁炉的火光照亮了厅堂,老格雷夫斯坐在沙发里神色冷峻地喝着酒,老格雷夫斯夫人则摁了摁丈夫的肩膀。
“婚约不可能取消。”老格雷夫斯在这一点上与妻子保持一致,严肃地道——“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无论是否征求你的意见,这个婚一定要结。”
帕西瓦尔又气又恼,无措地扬了扬手臂——“所以我连选择与谁恋爱的资格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老格雷夫斯夫人皱起眉头。
“不,你有,你当然有权选择与谁恋爱,”老格雷夫斯抬手制止儿子进一步反驳母亲,严厉地盯着他——“但你无权选择与谁结婚。”
帕西瓦尔哑口无言。
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中知道自己再怎么反驳都没有用,苦笑了一下,扭头离开。
克雷登斯追着帕西瓦尔的脚步去,看着帕西瓦尔从抽屉里拿出烟卷,再往小院走去。
帕西瓦尔慌乱地把烟卷点燃,深吸了几口才慢慢平复下来。
今天是一个满月,月光特别透亮。明亮的月光照在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可那本应精力充沛的眼神却满是疲惫。
克雷登斯想要握住帕西瓦尔的肩膀,可他却握不住。他的手穿透了青年,又落回自己的腿边。
这时候的帕西瓦尔是多么年轻,头发仍然是乌黑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他多大了?二十五六,还是刚刚二十出头?克雷登斯不知道。
真奇怪,即便这时的帕西瓦尔仍然有一股莽劲,仍然试着与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抗争,仍然会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和克雷登斯认识的那个并不一样。可克雷登斯可以肯定,如果让他在那个时候见到帕西瓦尔,自己还是会在第一时间爱上对方。
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漂亮到月光都无法遮蔽他的璀璨。他的身形被巫师袍修饰得完美无瑕,连领口上的蝎子针托都比克雷登斯见过的耀眼得多。
帕西瓦尔果然成长为令他父母骄傲的模样——英俊,强壮,充满着力量与希望,承载着未来与梦想。
所以接下来他要继续在父母安排的道路上前行,以便让他的家族更加荣光,让父母更加骄傲,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夺目。
不过璀璨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是别人看到的假象。
他真实的生命已经快要湮没了,那一团小小的火苗越来越被他眼中的疲倦冲散,随着呼出的烟气越吹越淡。
他把烟蒂踩灭了。脚底发出呲地一响。
帕西瓦尔没有低头看,而是依旧遥望着月光。他脚踩着厚实的土地,却向往着飘忽不定的远方。可他飞不起来,他压根没有翅膀。他还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觅食,然后一步一步,把脚底的泥土踩得更紧致。
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远远的圆盘慢慢放大,好似在朝他俩靠近。它扩散着吞噬了周围的星辰,挤掉了茫茫的黑夜。
它一刻不停地壮大着,直到苍穹已变成一片淡黄。
帕西瓦尔朝月亮伸出了手,顷刻间,月亮朝他们压来,将四周的景物付之于一束白光。
帕西瓦尔闭着眼睛,然后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他没有看克雷登斯,而是扬起嘴角,发出一声淡淡的笑。
笑里的情绪不甚明朗,克雷登斯却也不敢多问。
房间旁的窗户射进了夕阳,让屋内的家具变得温暖。
克雷登斯站起来,为帕西瓦尔倒了一杯水。帕西瓦尔接过,小抿了一口放在台上。
“还要继续吗?”这一回,是帕西瓦尔问对方。
“好。”克雷登斯干脆地回答。
(4)
这是一场葬礼。
闷雷在天上滚动,几个身着黑色衣服的人用魔杖化出了一把把透明的雨伞,站在一大两小的三个墓碑面前。
那是帕西瓦尔的父母,和格雷夫斯夫人的父母。
仪式已经结束,女方的父母哭泣着在仆从的搀扶下离开,而帕西瓦尔还出神地望着墓碑上的字。
依照他们的衣着看来,这已经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