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苏哥哥和陛下不能成亲了,飞流会觉得苏哥哥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吗?”
“不会!苏哥哥!”
梅长苏眼底闪过一抹寂然,继而又阖上了双目。
到林家祠堂的时候,梅长苏看见了一身素衣的萧景琰。
当然对方并没有看见他。萧景琰背对门口,面对着他们林氏一族的所有牌位,中间还有一个盖了红绸不受供奉的,他双腿弯曲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梅长苏示意飞流不要出声,自己站到了门边,暂时不打算打扰萧景琰。
萧景琰磕过头,行过礼,就挺直了腰背跪在那里,良久都未曾起身。等到梅长苏有些等不了了,正想过去叫他时,萧景琰才缓缓开了口。
“林帅,晋阳姑姑。”
“我是景琰。”
“今天来,是想告诉林帅和晋阳姑姑一件事。”
“可能你们会怪我,也可能会恨我,可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千万不要为难小殊。”
萧景琰的声音很低,又缓又沉,听着都有些哑了。
“我与小殊……明日就要成亲了……”
“我知道你们也许会不同意,会生气……可我和小殊……如今我们两心相悦已是二十年,实在是……割舍不下……”
“景琰自知有愧于姑父和姑姑,拐走了林家单传的血脉……”
“然此生心志不渝,但求姑父和姑姑给景琰一个机会,我定会好好待小殊。必不辜负他……为了我历尽苦辛,煎熬心血的情意!”
“如果你们有怨……景琰自己受着就好,不关小殊的事……”
“小殊一直很懂事,这些你们都知道的。”
“……”
梅长苏扶着门框站在门外,抿了抿薄而苍白的嘴唇,舌尖一片苦涩咸腥。他听到萧景琰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话语都断断续续,碎成了一片一片,勉强才能连成整句,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你们在天有灵可能也看见了,小殊他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总算是有了安稳和乐的日子。一直都是他为我铺路,为我谋划,引导我该怎样走下去。现在换我来给他好日子了……”
“我虽坐拥江山,可能给他的到底是不多的,我最多的恰恰是他最不稀罕的东西。唯有一颗真心,还有我以人格担保的承诺。”
“景琰在这里向姑父和姑姑保证,碧落黄泉,必护他安宁周全!”
声音虽轻,却铿锵果毅,掷地有声,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言罢又是一个磕头,额头与冷硬的地面重重相触的声音,连站在他身后的梅长苏都听得清清楚楚。
昨夜又是整夜的大雨,梅长苏就仰面躺在床榻上,心里百转千回想了许多事情。
想当初萧景禹把他和萧景琰叫到营帐去说他们大错特错,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严重的字眼来质问他对不对得起父母;想萧景琰说他去求了母亲,日后要做个闲散王爷,同他去找个角落自己过日子;想已经去和亲嫁往别国的景宁前前后后帮了他们许多忙;想霓凰每次调侃他们那俏皮的表情。
想的最多的,是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他和霓凰颇为相配,似是憧憬着他将霓凰娶回家的模样。
从他还是林殊的时候开始,就是个非常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少有迷茫难决的时候。可他现在实在想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自打前几日蔺晨一语点明了他愁思的根源,他就瞬间没了对婚典的期待和不安,心里反而溢满了愧疚和歉然,忽然觉得他不该这样。但转念一想,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对。
萧景琰还跪在中间,梅长苏看着他周身散出的锋锐之气,觉得烦乱的心情渐渐宁定下来。
萧景琰正跪着以示忏悔谢罪,忽然间却感觉到身边与他并排跪下了另外一人,偏过头去,是一身素服的梅长苏。
梅长苏行过三个丧礼,末了才看着台子上的林帅牌位,开口道:“父帅,母亲。”
磕一个头。
“孩儿不孝。”
再磕一个头。
“孩儿不能让林氏血脉延绵下去,让林家代代香火在我这一代断了延续,是孩儿有罪。”
又磕一个头。
“方才景琰所说句句都是实情,并且孩儿与景琰同心同思,若父帅母亲要降罚,孩儿也自当领受。”
还是一个磕头。
“孩儿自知有罪难赎,不敢奢求父母原谅……但是恕孩儿也不能放弃景琰。任何事情,任何艰险,任何坎坷,孩儿都愿与景琰生死共担,绝无怨言。”
依旧磕一个头。
“望父帅母亲,能明白孩儿心意。”
这一次,萧景琰和梅长苏一起拜了下去。
虽然二人都一身素白,可四围都是明晃晃的烛火,在他们坚定刚毅的面上映出一片红光——像是婚典时拜见高堂一样。
金陵虽不至于一雨成冬,可下了一整夜的大雨,这天气也不是说着玩的,总是生了些寒气。萧景琰怕梅长苏觉得冷,便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暖着,另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肩膀,陪着他在雨后更显清新的花园里闲走。
跟在身后的列战英觉得有些着急,两位主子倒是悠悠闲闲地在花园里散步,可明日就是婚典,于礼数来说他们此时根本不能见面。哪知道那两位还这样大大方方的携手漫步,也不怕犯了忌讳。
“几月未见,你似乎清减了些。”萧景琰捏了捏梅长苏细弱的手腕,有些心疼。
“又在胡说八道,我这几月什么事也没做,成天就是吃饭睡觉,想清减也没处减啊。”
“那我怎么瞧着你比过年时瘦了?”
“这不是必然的吗?过年时候每天得吃多少东西,一时发了福也不奇怪。”
“反正我觉着是瘦了,等你住进了宫里,必得给你好好补补。”萧景琰停下脚步,同梅长苏面对面站着,“明天就是正日子了,等过了明天,看你还敢不敢让人不省心。”
梅长苏扯出一个笑:“让谁不省心也不敢让陛下不省心啊,在下区区一介白衣,哪里敢找皇帝陛下的麻烦?”
“说得倒是好听,你以为你给我找的麻烦还少吗?”
“此言差矣。我怎么记得过去那几年,都是陛下在给我找麻烦?”
“所以我们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萧景琰伸出手去拢紧了梅长苏的披风,却在触及那毛领上的湿意时乍然蹙紧了眉,忙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给他换上。
“怎么湿成这样,你披着也不嫌难受。”
想是刚才立在门外看着萧景琰时,未注意到房檐上滴下来的水,以至于毛领子都给濡湿了。
“没事,我本也打算早些回去的。”
“也是了,明日就是婚典,今日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早些回去也好。”萧景琰又揽住他的肩,“飞流估计还在外头等着,我送你出去。”
“好。”
萧景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心神荡漾,忍不住伸出手把他圈在怀里。
“还有一天……”
梅长苏反手拥紧了他。
他并不打算问萧景琰其他的事情,例如刚刚在祠堂里他说的那些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从小到大,他一直比萧景琰聪明,可很多时候他不如萧景琰那么果断,大约也是太过于聪慧所以想得太多的缘故。在萧景琰身边做谋士的那些日子,他总能凭着他的智慧为萧景琰找到一条最合适的路,可放到了他自己身上时……却得靠萧景琰来引导他。
他今日是因为迷茫所以才来了祠堂,本是打算同父帅母亲说说话,顺便反省自己的过错。所以他毫不怀疑如果没听到萧景琰说那些话,有可能他就动摇了,然后带着满怀的自责和歉疚独身过一辈子,或者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到哪个角落里去,踽踽一生。也亏得是萧景琰这样坚决的态度,让他心里明知不可为却还能生出蜿蜒顽强如藤蔓一般的欲望,瞬间疯长成林,紧紧缠住他整个人,瓦解掉了他最后的犹豫。
他一个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的转生之人,能再一次找回遗失的东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还不懂得把握,恐怕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最爱他的,他豪迈大气的父帅和美丽婉约的母亲。他们携着手站在他的面前,很温柔地告诉他,作为智勇无匹的林家男儿,与其去纠结那些已逝的,不可能追回的事情,倒不如珍惜当下,为了自己的未来做正确的选择——林氏后人的责任,可不只是只有传宗接代,卫国卫家而已,还须得在任何时候回首过往都能问心无悔,不会为过去的事情而懊恼,不会为逝去的光阴而怨恨,不会因犯下的错误而迷失,这才是敢作敢为的大丈夫。
母亲温暖的手指划过他已变得沧桑的脸,对他说:“小殊,你已经够苦了。”
四
大婚当日一早,卯时二刻梅长苏就被从床上叫了起来,匆匆洗漱后又用过早餐,就见外面会客厅里坐了一排的人。
霓凰很难得地穿了一身的粉红嵌桃红,一见他就朝他行了个礼:“恭喜林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