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开口是一时兴起,事情决定得更是仓促无比,梅长苏虽然应下了,也还是觉得总有很多准备要做,须得从长计议才好,哪是能说办就办的?可萧景琰偏偏又是个急惊风的性子,这边梅长苏一答应,初一的家宴上就正大光明地跟皇太后摊了牌,把席间的聂铎霓凰穆青皇后庭生他们,甚至梅长苏自己,都给吓了个措手不及。
太后甫一听完就差点惊落了手中的银箸,所幸教养良好才让她未至于太过失态,也是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后刚刚还在喂怀里的伯禽喝汤,也险些就把汤泼到伯禽的衣领上,更遑论一旁的其他人。
梅长苏面色绯红,忙出声喝止住萧景琰。
可太后却瞬间没了惊愕的神情,换上了满面的欢喜神色,转身就冲着梅长苏急切问道:“可是真的?”
梅长苏瞪了萧景琰一眼,才和缓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席上的人都纷纷举起酒觥道了恭喜,并无一人提出两个男子如何成亲的疑问,有的只是最真诚最恳切的祝福和笑靥。这里除了皇后,都是看着他们的感情慢慢变深变浓的,对他们之间的意重,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此时就这么定了下来。本来霓凰打算过完年就带着望舒跟聂铎一起回东海,如今有了这么一桩事情,自然是要留下帮着好好准备的——更何况,她也很想亲眼看到十多年前感情就那样好的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能终成眷属。
整个婚典从刚出年节就开始准备,宫里宫外人得了消息,刚出了年节又投入了另一件不容马虎的大事里。
太后是对这件事最重视的一个,甚至于超过了萧景琰和梅长苏他们自己,出了年节就召了太常和礼部的官员来询问商量,力图把一切都安排周全。萧景琰看母亲这样子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知道母亲对这件事情也很开心,又觉得很是欣慰。梅长苏倒是多少明白些前因后果,必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因为太后年轻时曾做过游医,有幸被林帅所救,带回了金陵。林帅那时是风华正茂的年月,又是武人体魄,想来也是个急公好义,独步天下的人物,兴许在不经意间就入了姑娘家的眼。可叹二人总归有缘无分,林帅与晋阳长公主萧溱潆终成眷侣,太后又入了宫,被封了嫔,当然也再没有机会能同林帅相守。现如今,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故人的独子这样恩深爱重的,心里会有感慨也是难免了。
当初晋阳长公主出嫁的时候,太后里里外外帮了不少的忙,去年景宁外嫁之前,也基本都是她在操持,对这些婚典的事情都比较了解。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个男子,不论嫁娶,仪式不必过于隆重,可该有的六礼还是得一应周到齐全,一个也少不得。萧景琰毕竟是皇帝,因而由他来提亲,再让梅长苏从宫外住到宫里来最合适。
因此,年十五刚过不久,梅长苏就被赶回了苏宅住着,说是因为成亲前二位新人合该不要见面,事情由别人来办就好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各自保养,静静等着婚典的日子。
梅长苏终于当了甩手掌柜,每天就是给飞流讲些新奇有趣的故事;偶尔同蔺晨斗斗嘴,顺便在被他调侃的时候反击回去;又或者逗弄逗弄小灵,听宫羽弹弹曲,不时出声发表些见解;有时还得打起精神应付裁缝和媒人,照着礼数互换了庚帖。
梅长苏将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合婚庚帖交给媒人时,还向蔺晨笑言说:“我与景琰认识半辈子了,第一次这么交换生辰八字,倒还新鲜。”
蔺晨扇子一打,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泼他冷水:“若是问卜出来你二人的八字不合,是大凶之兆,看你还笑得出来。”
梅长苏的眉眼却弯得更深:“若是大凶,那这婚典不办也罢。”
蔺晨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明白他这意思是说不办婚典,可人还是照样在一起,也无甚影响。当下又在心里感叹道:这些湎于情爱的人真是讨厌极了。
所幸这二人的缘分还真没这么浅,过了两日,媒人又带着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上了门,梅长苏瞧着她眼角里挤出的褶皱,想来是问卜的结果极好。果然,那媒人帕子一甩就向梅长苏道喜,满嘴儿的甜蜜讨喜话:“恭喜先生了,是大吉,陛下和苏先生这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啊。我这老婆子得有幸说陛下和苏先生这样难得的好亲事,恐怕日后的福气都要用不完了。”
即使是梅长苏这样淡泊的人,也不免为此感到欣喜。
虽然他同蔺晨说是那么说,可怎么可能不在意?终归还是会有些担心,担心他同萧景琰是否当真的不合适,直到真得到了结果才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闲是闲了,就连回给萧景琰那边的彩礼都毋需他自己动手准备,黎纲甄平他们都备好了给他看一眼就行。媒人是太后钦点的,据说是个吉祥人,说过数百桩婚事,桩桩都是和和美美的,经验丰富老到,根本不需要他多操心什么。从纳采问名到纳吉纳征,他就这么迷迷瞪瞪的跟着一步一步走,人家说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怜他堂堂天下第一盟的宗主,才冠天下,万人敬仰,从小时候开始就习惯了被簇拥着被佩服着被跟随着,这一次终于体会到了被傻傻引着走的滋味。
纳征过了就是请期,宫里的人说卜出来的黄道吉日是五月廿二,过了这一日就得等到中元后。萧景琰自己着急,他已等了十多年,如今这三个月都等不了了,大笔一挥就拟定了五月廿二做日子。梅长苏本来觉得略显仓促,可稍一琢磨,哪会不明白萧景琰的心思?
身边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日都有人拿着不同的红色布匹来问他喜不喜欢,从发冠到婚服鞋履,甚至霓凰还带着种金属器物骑着马到苏宅来问他喜欢什么颜色。自从日子定下来,苏宅的上上下下都忙坏了。平日里是他指挥这些手下们做事,这一番竟变成了宫羽的主场,檐上吊的灯笼,门上挂的红绸,婚礼上需要用到的金银器物,彩线熏香,样样都要她亲自过手。再加上每日都要到金陵的各类店铺去看喜事货品,宫里差人送来的东西也精挑细选,还得抽出时间来磨练琴艺,以便能在婚典上献技。
蔺晨一边看着宫羽忙碌,一边感慨,到底是真心爱着他这个梅宗主,连带着办他的婚礼也是尽心尽力,他梅长苏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女子的青睐?
梅长苏也只得苦笑,知道劝不住,那便不劝了,免得让人姑娘还心存幻想,白白耽误了一辈子。
蔺晨虽懒得管,可也主动包揽了品尝婚典菜式的任务,天天拖着飞流往宫里跑,趁着品尝的名头吃遍了皇宫里的好东西。晏大夫照例每天都要过来请早晚两次脉,开些温养的药,也是担心婚典后梅长苏这不听话的家伙太过放纵,于身体有伤。列战英也一趟一趟往苏宅跑,跟苏宅的人商量车轿的样式和婚典的仪式,顺便也替已经三个月没见过面的二人传递书信。
人人都不许梅长苏多管,只怕他若是管了这些……婚礼后又要在病榻上缠绵好几个月了。
二
而在周遭都这样匆匆忙忙的时候,愈发显得梅长苏格外的无所事事。
近日的苏宅与之前的早已不同,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一条一条,连绵不断。那并不是他最熟悉的红,不似他的战场上那流成河的殷红,不似萧景琰常用在服饰上的绛红,不似宫羽时时见到他时颊边飞起的妃红,不似外头那灼灼其华的桃红,也不似蔺晨有时会用到的丹砂的朱红。那是一种热烈的鲜亮的如火一般能烧得震撼人心的红,如同他们婚期所在的五月时榴花开欲燃,灼得梅长苏只觉恍惚而不真实。
从前他还是林殊的时候,也参加过萧景禹的婚典。当时已被封亲王的祁王殿下在祁王府迎接从江南过来,一路跟了红妆十里的新娘,震天的礼乐丝竹追着送亲队伍而至,身姿曼妙的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还带了这样一片仿若能燃遍全金陵的红。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只知道景禹哥哥第一次这么高兴,祁王嫂嫂也是个明眸善睐的大美人,两人伉俪情深,如同鹣鲽,觉得有些羡慕。林殊还笑嘻嘻地跟萧景琰说,若是以后他娶亲,也要为他心爱的女子办一场如是盛大的婚礼。
当时萧景琰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你要是找到了心爱的女子,我一定送你一份厚礼。”
梅长苏瞧着外头的火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
已是四月未见萧景琰,想也知道他定然也要一边处理政务,一边抽出时间来准备婚典的事情,肯定是不得闲的,所以闲下来的梅长苏就想得多些。
这几日他从他们年少无知时的单纯岁月,想到了后来情意渐浓;从难以割舍,想到了生死别离;从相去万里,想到重逢会面;从故人相认,想到复明心意。细细算来,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连不惑之年都没到,怎的就经历了这么许多?
可忽然间那些又都过去了,深不见底的墨黑转而变成了鲜亮明艳的榴红,他和萧景琰竟是马上要成亲了。
他觉得有些不安。
也说不好是在不安什么,分明他和萧景琰已经熟悉如斯,婚典不过是个仪程,之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有什么好不安?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仪程,让他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反悔的可能性,只要过了那一天,他和萧景琰的生命就真的紧紧绑在一起,这辈子都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