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的十几年都在为了雪冤平反而活着,到真的得偿所愿的那一日,说他一点不激动那是不可能。那婚典呢?事实上这场婚典对他来说,对萧景琰来说,意义的产生远早于翻案,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是他们共同追求的某种终点。
没有压在心头的旧事,没有让人忧心的烦恼,按理说该是很开心才对……可纵然他有颗七窍玲珑心,也难理清楚心里边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那些一面让他觉得欢欣得想笑出来,一面又让他觉得紧张得皱了眉头的复杂心思。
旁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唯独心细的蔺晨还能注意到梅长苏似有似无的恐慌,作为损友,自然是要送上一番嗤笑。
“这过不了几天就要成亲了,你说你怎么就跟个待嫁闺中的姑娘似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是害怕未来公婆会对你不好,又担心跟丈夫不能好好相处的那种。”
梅长苏瞪了他一眼:“你今天没事做了?”
“皇宫里的好菜就那么点,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吃多了也腻,就连飞流都不想吃了,”蔺晨摇摇扇子,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是不是,飞流!”
从门檐边露出一个脑袋:“是!”
梅长苏可没心思跟他逗趣,有些不耐烦地偏了偏头,闷闷道:“那就去找别人闹,别来烦我了。”
“还真是害怕了?”
“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不怕你慌什么?人家要成亲都是高高兴兴的,就你一副忧思难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要嫁到什么龙潭虎穴去。”
“嫁什么嫁!”
“我就这么一比喻。你说你有什么可愁的?我就不明白了哎。你那位皇帝陛下对你痴心难改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吧?那位太后娘娘也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地疼,我看她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她的皇帝儿子。这事儿也是内宫和江左盟自己办的,都说了不会太明目张胆,就是让你俩有个名头而已。于朝局于社稷都无影响,甚至真等你住进皇宫里,政事方面的事情你还能更方便地帮到他。我们作为你的好友,也都很喜闻乐见你们二人共结连理,这不是什么都挺顺利的么?你在愁什么?”
梅长苏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愁什么,只觉得心里总有块石头落不了地。”
“总不能是担心后宫的那些妃嫔会对你怎样吧?那打死我也不信,你梅长苏可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我当然不会去担心那些。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很顺利,如今朝局清明,风平浪静,四境也暂时未起纷争,天下太平,我有什么可忧心呢?”
“我看你莫不是是十几年来天天都在忧心,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只要是要发生点什么事儿之前都得发愁。”
梅长苏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呢?”
蔺晨眼波一斜,将折扇收起,似笑非笑道:“既然都不是,那不如让我这个蒙古大夫来给你好好分析分析,如何?”
梅长苏未置可否。
蔺晨看他这样子,多少也能体谅些,也不强迫他怎么,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一,你跟陛下是少年恋人,将近二十年的感情。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所以会觉得惶惑,是也不是?”
梅长苏动动嘴唇,似乎觉得他说的不对,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年少时在一起全凭本心,从没有想过那么多事情,现在两人都愈发稳重细致,再一次选择了这一条路——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该不该这样,能不能这样,要不要这样。甚至觉得,这样是意气用事显然不是他们应该做的,怎么的就由着事情这么发展了呢?
蔺晨看他不回答,摇了摇头,继续道:“第二,你是从修罗之地死局逢生的人,一时难以适应这样安稳温和的日子,总归还是不可置信,对不对?”
这一次梅长苏顿了一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前两条,我都有办法帮你开解,可这第三条……”蔺晨的乌黑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他的眼眸里若有怜悯,看得梅长苏心里一颤。
他预感这第三条一定能直中要害,必然能戳中他心里最恐惧可又最无能为力,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愿避开的部分。
是他曾经就做过了选择,如今他已不是当初那样的轻狂少年,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做一次同样选择的事情;是他内心里最不安,最惶恐,最愧疚,可又不想逃避的事情;是他明明已经这么老成,还是想放纵自己任性一次的事情。同时也是现在他忧心的根源,是他和萧景琰在一起的最大阻力,是他最重要但又最不想承担的责任。
既来自于外在,更来自于本心。
果然,蔺晨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同情:“你的心里还是记得,你是林家的儿子。”
当夜梅长苏被惊醒了两次,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若说梅长苏支着病体费心筹谋那十多年,除却翻案之外最牵挂的事情是什么,那莫过于遗憾林家的香火不能延续。
他已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身子,既无法许姑娘家的一生,可能也已经没办法让血脉传承下去。虽然他年少时就已经决定跟萧景琰在一起,可那时候的心境和后来的心境实在是大不相同。那时候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景禹哥哥辩驳,现在他早就没了那个勇气去辩白,尤其在他的父帅母亲都已离世之后。他曾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他坚持,父帅和母亲那么爱他,总会同意他和景琰的事情的。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太过天真,他的父帅母亲还没来得及知道就已经与世长辞,他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寄托和责任,怎么还敢……
即使明白自己就算真的娶了一个姑娘回来,可能也不能有所出,他也做不到这样正大光明的忽视掉这一切,就心安理得地跟萧景琰就在一起。
父帅母亲纵使已经过世,也还是他的父帅母亲。他改头换面,更名易性,个性也同以前大相径庭,又刻意抹杀掉了林殊这个名字,他也还是林家的孩子,还是带着一脉相承的将门骨血的林家后人。
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此前太后还问过他,婚典当天要不要从修葺后重新翻新的赤焰帅府出发,他婉言拒绝了。林氏一族的灵位还在祠堂里供着,难道要让先人们看着他这个不肖子孙如此放肆吗?
自从过了晚春,这天气一直都是晴的。黎纲他们都说这定是老天厚待他们,所以这一阵天气都很好,偶尔有雨也是细细的,下一阵子就停,并不影响做事。今晚不知怎么的,忽然下起了雷阵雨,一道道紫电青光撕裂般破开混沌的虚空,带来仿若能惊醒这大地上所有生灵的闷雷和如宣泄一般的瓢泼大雨。
一点也不似春天时霏霏润如酥的春雨,这初夏的大雷雨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狂气,雨势丝毫不输秋天的霜冻,以一种可称得上是霸道的姿态打在刚长出没多久的嫩草绿叶上,眼见着要吞噬一切似的。
苏宅结实的窗子也被拍得“啪啪”作响,夹杂着电闪雷鸣,风吼雨啸。想来明日一早,苏宅挂好的那些红色绸带和灯笼,估计也要湿的不成样子了。
梅长苏不自觉地裹紧了被子,也不知是身上冷得难耐,还是心里觉得冷。
还有好几日,他就要和景琰正式结亲了。
三
潇潇大雨接连下了好多天,这些日子到处都湿淋淋的,很是恼人。
梅长苏果真见苏宅的人们开始拆换已经挂好的绸带,所幸准备的不止一份,仓库里还有备用的。
飞流本来拿着换下来的湿绸带在玩,看到梅长苏从屋内缓步而出,忙不迭地跑过来叫他。
“苏哥哥!”
梅长苏温柔地拉过飞流,摸了摸他的头发:“用过早餐了吗?”
“吃了!”飞流点点头,“青团!”
自从清明到现在,青艾还未完全枯萎,飞流又喜爱吃甜糯的食物,所以吉婶常常染了糯米粉儿来给他做青团子,总也吃不腻。
彻夜的雨势此刻已经收住了,徒留下满地的积水和房檐上的雨滴,晨风骤起,卷着寒凉的水汽撞入梅长苏的身体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飞流赶紧跑进屋子里帮他把披风翻出来,盖在他的肩上。梅长苏浅浅笑笑,握住飞流的手。
“飞流,陪苏哥哥出趟门,可好?”
明日就是他们的婚期。
马车匆匆碾过路上的积雨,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梅长苏定定坐在马车正中,完全没有撑开布帘看一眼外头晨起的商贩摆摊挂牌的心思,面上淡然无波,连笑意都不愿扯一个出来。飞流就坐在他身旁,见他这样,很是疑惑地问他:“苏哥哥,不高兴?”
梅长苏抿抿嘴:“没有。”
“都不笑!”
“苏哥哥没有不高兴,苏哥哥只是在想事情。”
“明天!新郎官!”
梅长苏这才扯了扯嘴角,不知怎的略显惨然,似是用一口气发出了声音:“飞流很想看到苏哥哥跟陛下成亲吗?”
飞流点点头:“水牛,很好。苏哥哥,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