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们那个……呃……你看到了。”蔺晨往院子里头指了一指,然后赶紧把脸撇了过去。
他觉得眼有点瞎。
萧景琰昨日劳累了一整天,加上心思繁杂,夜里久久不能入眠,今早眼底便是一片乌青。他也没怎么理会,早早往梅长苏这里来。
梅长苏昨夜过的也不安生。
他很久没有梦到年幼时候的事情了。日日夜夜故人入梦不过是梅岭那一场火,燎着天际燎着赤焰大旗,后来赤焰事了,却还有人揪着他的梦境,不愿放他一个安生。
卓青遥、谢琦、又或者何家的那个公子,又或者那些个在那场党争之中枉死的冤魂。他们或是扯着他的衣袖问他为何要害他们,又或者扯着他的脚踝,问他怎能见死不救。他一低头便见着了一手的血,还有握在他手里头的刀。
唯独昨夜,安安稳稳,没有漫天的火与血,也没有人苦苦问他,为何不救。
那个时候萧景琰就坐在他身边。
似乎是他们还在读书的时候,景琰手里头捧着一本书的。他大概是看书看的烦了,便去闹他,挠挠他的腰又或者在他耳边吹吹气,惹得景琰不耐烦了,书一扔翻身就把他压到了地上。
“你再闹腾,林帅回来了,小心又要罚。”
“爹爹去参加秋猎了,离回来早着呢。”林殊懒懒散散扭动几下:“诶,水牛,你说爹爹为何偏不让我们去。”
“林帅自有他的道理。”萧景琰从他身上翻下来,两个人并排躺着:“说不定明年就让我们去了。”
“我可等不了,”林殊冲他挤挤眼:“要不我们偷偷摸摸溜过去?”
梅长苏却记不得这一场梦里他们到底是去了没有,又得没得到秋猎的头筹。当年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有没有仗着水牛的纵容对着他撒着娇耍着赖,那水牛又有没有拖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书房,让他别瞎闹。
那个时候应当金陵城秋阳正好。
早上醒来的时候梅长苏难得没有满身的冷汗,却依旧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
多好啊。年少。
他是看到萧景琰在他门外晃动的影子才去开的门。一开门就见着他眼底一片乌青,飞流在他身旁站的笔直,一副防备的样子,却乖乖听着他苏哥哥的话,没动他一下。还没等梅长苏问上一句,那水牛便急吼吼开了口。
“你若执意不愿回金陵,我便过来陪你。”
他说的认真,一双眸子清清凉凉,比琅琊山上夜里头的星星还要好看。
梅长苏忍不住唇边露出一抹笑:“说什么胡话,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的笑意慢慢收起:“陛下还是尽早回去吧。”
“如今朝中无事,各类细碎事情也被处理的妥帖。朕本该四处寻访体查民情,不知苏卿可愿同行。”萧景琰从善如流自称起了朕,偏偏还是那副表情。
那副央着林殊陪他做些什么的时候的表情。
萧景琰能求人的时候极少,他虽不是什么过分乖顺的少年,整日和林殊混在一起上房揭瓦的,但鲜有求人的时候,一来皇亲贵胄,二来性子太倔,服不了软。
能让他服软的,也就一个林殊了。
“……手怎么伤了。”梅长苏不答他的话,眼神却落在了他手上。
“不小心。”萧景琰把手握紧了:“没什么……”
“敷药了吗?”
“呃……”萧景琰眼神闪烁:“你别岔开话题,我……”
“飞流。”梅长苏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躲在长廊底下的蒙古大夫:“替苏哥哥找那个蒙古大夫拿些纱布和药来。”
“别喊了别喊了。”蔺晨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拖着言豫津走上前了:“你同小豫津好好叙叙旧,他在你醒之前回的金陵,怕也是一肚子话要跟你说。陛下,咱们去……”
“不必。”萧景琰将手负在了身后:“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还是不愿。”
梅长苏气的笑了:“我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若是与我同去,便如当年所言,并肩看遍这大好河山。”他面色不动:“若是不愿,我便在这江左盟呆着,呆到你愿意为止。”
蔺晨摸摸带着豫津一起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顺手再把耳朵一捂。
梅长苏愣了半晌,终究忍不住笑了:“江左盟小小门派,可养不起闲人。”
章三
萧景睿到江左盟的时候,言豫津正在和蔺晨下棋。
“哎呀你这个臭棋篓子!昏招!”
“嘿!你有什么脸说我是臭棋篓子?你看你下的这一步棋!臭成……”
“我这步棋怎么了?啊?怎么了?”言豫津气的拍桌子:“苏兄呢?苏兄呢?我要找苏兄评评理!”
蔺晨笑的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你找梅长苏?别闹了他棋下的比你还烂,更何况你现在是找不到他人喽。”
“切……苏兄他……”言豫津伸手比划两下:“他他他反正下的比你好!”转脸有往前一蹭,一袖子把满盘的棋都呼噜乱了也不管,冲着蔺晨直挤眉弄眼:“怎么就找不到他人了,说来听听?”
蔺晨双手往袖子一插,老神在在:“有什么好说的……”
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萧景琰又去找他了么。
那个时候蔺晨正在后花园里和梅长苏严肃探讨飞流的教育问题,比方说你看你这出去游山玩水还要把小飞流带着,他蔺晨又要好久见不得飞流了如何如何,若是把小飞流教成和你梅长苏一样的俗人,他蔺晨可不干。蔺大阁主义正言辞,看上去分外像个正人君子。
然后他就发现梅长苏没在看他。
他扭头一看,得,皇帝陛下站在不远处装的像个赏花的样子,时不时眼光瞟过来一下,又装作无事一般继续赏他的花。
……赏什么花啊都十月份了花早谢干净了。
蔺晨翻个白眼站起身:“你说你啊,你说你啊……”
“说我什么?”梅长苏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懒懒散散往椅背上一靠:“蔺大阁主,请吧?”
啧,没良心。
萧景琰走得近了,梅长苏才发现他手里头还拿着个东西,三尺来长,用楠木盒子精心装着的,盒子上面还盘着朱漆绘的龙纹。
“陛下这是……”梅长苏一时猜摸不透他的意思。
萧景琰眉峰一挑,竟有些孩子气了:“你叫我什么?”
梅长苏忍不住低眉笑了,他突然想起景琰刚刚封王建府的时候,他成日里净往那靖王府里跑,猴儿似的窜进去,偏偏一看见萧景琰便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参见靖王殿下!”
往往是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一脸被恶心到的样子直接揍他一拳然后两个人滚做一团一身的泥土草叶为结束。
如今倒不会了。
梅长苏便笑着改了口:“景琰。”
萧景琰这才眉眼稍霁:“给你带来个东西,我藏了它许久,想着总是要物归原主的。”他把盒子掀开:“原本留着它是我的私心,若是想念……”他垂眼看着那盒子中的物什露出一分夹杂着怀念的笑意,却硬生生止住了话头,不愿意再多流露半点伤怀,于是便抬头笑着看向梅长苏:“现在你回来了,就还你吧。”
是那柄弓。
朱红大漆,上刻赤焰云纹。
萧景琰见过林殊拉开这柄弓时候的模样,那个时候北燕来犯,林殊正随着林帅驻守北境,当时战事危及,祈王受命,前往北境监军,也把他给捎上了。
他们到时,赤焰军与北燕军队正激战正酣。萧景琰随着祁王一同登上城楼,那个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殊。
分分明明眼前千军万马,可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殊。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胯下一匹枣红骏马,银甲披身长枪在手如凛凛战神。他霍然间勒马回身望向城池,若萧景琰没看错,他当是冲着他,笑了一笑。
骄纵而意气飞扬。
赤焰军的少帅将那长枪猛地刺入一敌军身躯,过大的力道使得他长枪直接穿过那人身体钉入泥土里。而下一刻他朱红铁弓在手,拈弓搭箭携凛凛风雷声。
彼方阵营大乱,鸣金几响狼狈而去,赤焰乘胜逐敌三十里,便得了一年有余的安稳边疆。
梅长苏将那铁弓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不落灰尘不着铁锈,仿佛不是在那架子上头躺了十几年,而是依旧被哪个将军拿在手里头,沙场峥嵘里来去的。唯独弓内刻着的那个殊字,磨损的几乎难以辨认。
也不知在萧景琰的指尖下被摩挲了多少回。
梅长苏的指尖就贴在那个殊字上头,浅浅的刻痕仿佛携带着这十三年来萧景琰的体温,将这杀人之物上的戾气一点点磨平,最后只剩下一个岁月隽永,又或者思念成灾。
昔日林府被连根拔起,萧景琰回来的时候那座煊赫帅府竟已蔓草从生。偌大一个府邸空空荡荡,诸项物什全被查抄了个干净。萧景琰是在一处草丛里发现柄弓的,约莫是查抄之人遗漏,落在了那里。
自此十三年,这弓再无旁人碰过。
梅长苏一手握着弓身一手拨弄着弓弦:“这弓你留着吧,它跟了你十三年,竟比跟着我的时间还要长久。”他让自己微笑着:“我也用不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