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已经送来的东西,总不好又叫人再拿回去。况且薛家也不缺这一点东西,柏杨便收下了。除了留下自己用的一部分外,都分送了周围邻居。他们这段日子不在,多劳这些人帮忙看护院子。虽说不是什么麻烦事,但邻里往来,本来如此。
果然,收了他的东西,乡邻们便也纷纷回礼,都是他们置办下的年货,还有些是自己做的,想着柏杨家里没有女眷操持这些,因此才分送些予他。如此一来,柏杨家里很快堆满了过年的东西,不需要再去采买了。
宣儿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对于要过年这事,显得热心得很。最近没事,柏杨也就不拘束他,放他出去跟附近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儿。至于他自己,则开始制定明年的工作计划。
这些事本该过年前做完,但因去了金陵,便耽搁下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桩本来打算冬天说定的事,也只能等到明春。如此一来,时间就显得紧张,不事先安排好,到时候恐有疏漏。
柏杨本来对过年不甚在意,哪知邻居们从宣儿那里知道他如今还在忙碌,并且至今还没有开始过年的准备,晓得他们两个半大孩子多半什么都不懂,于是纷纷主动上门帮忙,除尘洒扫、贴上春联,再备上鞭炮礼花和各色干果,连厨房里的事情一并被大娘们接手过去,院子里整日飘香,忽然之间就充满了年味。
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柏杨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虽然是个陌生的时代,但却意外的让他觉得喜欢。虽然多有不方便的地方,但别的方面也可弥补了。
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年,大年初三日,薛蟠忽然登门来拜年。他来得太早,天边才刚刚有些蒙气传光的意思,门扉就被叩响了。宣儿夜里玩得太疯,这会儿睡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听见声响。柏杨被吵醒,只好在自己批衣来应门。
开门瞧见是薛蟠,他不由吓了一跳。
“怎么这时候来了?”他连忙把人让进来,“快进屋,外面冷得很。”
进了屋才发现,薛蟠身边只跟着杏奴这个小厮并两个强力的家人,周大竟没有跟来。这让柏杨心里有些狐疑,“你这趟是单来拜年的,还是为有别的事?”
他一边问,一边去看了昨夜埋的炭火,索性还未熄,连忙添上炭,一会儿就烧得旺旺的了。
“是来拜年。”薛蟠在他对面坐下,不停的看他。
柏杨方才匆忙起身去开门,只将外面的厚衣裳披上,头发也没有梳,整个人还带着几分未醒的慵懒之态,面颊上睡后留下的红晕未散,在灯下看着只觉面如桃花,薛蟠一时不由痴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柏杨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还没有穿好,连忙起身进屋换了一身,将头发梳好,才重新出来。一面问道,“拜年怎么这时候来?这会儿才道苏州,岂不是连夜赶路?”
“京城那边来信催促,我明日便要上京去了。”薛蟠道,“想着总要同柏兄说一声,因此特意赶来的。”
柏杨微微皱眉,“怎么赶得这样急?”
“我们家这一回上京,原是为送我那妹子上京待选,总要提前过去打点一番。这些事我妈和妹妹操持不来,虽说有亲戚,但许多事情上诸多不便,只得一径催促我过去。年前就来了四五封信,是非去不可的。我想这会儿左右无事,早些过去,二三月间,总将这些事打点停当,便可回来了。”薛蟠道。
“你急着赶回来做什么?依你说那边有亲戚在,你们家在那里也有店铺屋宅,真要说起来,领内府的差事,在京里倒是方便许多。若你妹妹入选,怕是几年内不得出来,到时候你岂有不留在京里照应的?”柏杨思量了片刻,才缓缓道。
薛蟠却只拿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柏杨被他看得不自在,别过头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
“自然没有不对,只是柏兄说出这样话来,着实也令人伤心。莫非我去了,柏兄心里就半分都不惦念不成?”薛蟠问。
这问题刁钻得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柏杨笑了一声,“薛兄这话却说得没道理。你自去京城与家人团聚,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什么惦念不惦念,你又不是去刀山火海。”
薛蟠本不是多么言辞犀利的人,这会儿让柏杨几句话一堵,就更说不出来了。
第19章 心意
“薛兄?”见他呆呆的半晌不言语,柏杨又有些于心不忍。然而他很清楚,薛蟠如今其实是还没有别的心思的,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让他多想。所以这件事情上,没得商量。
薛蟠回过神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与柏兄相识的时日虽不长,但心里是将柏兄看做亲兄弟一般的。只不知柏兄心里是否也如此看我?”
说真的柏杨很不习惯古代人随便跟陌生人相处一段时间,就能亲如手足一般。
对于“冷漠的现代人”柏杨而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好是不远不近,保持在一个令彼此都舒适的位置上。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然而这世上,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君子,多的是小人。所以太过亲近或者太过疏远都不合适,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如此自己自在,别人也自在。
然而薛蟠显然并不能够理解柏杨这种理论。见柏杨半晌不答话,他便立刻露出伤心的神色来,勉强笑道,“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柏兄这样的人物,能偶然垂青,已是幸事,不该奢求……”
“快别说这种话了。”柏杨只好道,“我没有亲兄弟,也不知道亲兄弟是什么样子的。我倒是把薛兄当做朋友,只怕高攀不上。”
薛蟠闻言,有些失态的盯着柏杨,口中道,“柏兄这话才是该罚,就说是高攀,也是我高攀不上柏兄才是。”
虽然还是没有应承他的话,但总归柏杨能承认自己这个朋友,薛蟠心里还是高兴的。他想了想又道,“咱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短,如今的称呼着实生疏,既然柏兄将我当成知己好友,咱们不妨序过年齿,兄弟相称。”
柏杨想了想,点头应了。这时候的人们见面即称兄,是一种尊称,跟年纪没有关系。而更加亲近的人之间,则相互称呼表字或是名。在红楼的世界之中这两种情况通用,而称呼名的情况更普遍一些。
薛蟠那个叫做文龙的字不提也罢,柏杨自己则是没有字,所以只能称呼名。
两人序过了年齿,柏杨今年十五,薛蟠十三。薛蟠也不争辩,立刻起身向柏杨一揖到底,口中笑称,“杨哥。”
柏杨囧了一下,被这样一叫,他总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现代。冲着这一点,就算这个称呼显得有些肉麻,他也忍了。不过要他开口称呼薛蟠为“蟠儿”,总觉得非常羞耻,磨蹭了片刻,才勉强道,“蟠弟。”
薛蟠显得十分开心,“既然改了称呼,往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了。杨哥不可再与我这般生分。我妈和妹妹在京里,尚且还有亲戚故交们照看,倒是杨哥这里独身一人,才令我放心不下。杨哥方才那番话,也着实太伤人了些。”
“是我的错。”柏杨立刻痛快承认。
薛蟠这才满意,“如此,我去了京里,二三月间,一定回来的。”他说这话时,只定定的看着柏杨,面含期待之色。
这一霎他眼中流露出一点痴迷之态,虽然一闪而逝,但也仍旧令柏杨心惊。
他决定不再跟薛蟠纠缠下去,站起身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一路远来,还未用过朝食吧?这路上的风又寒,我去外头叫点粥,热热的吃了,然后你也该去歇息一下。——是要在这里盘桓一日,还是立刻就要走?”
“杨哥留步。”薛蟠情急之下,伸手拉住柏杨,“船还停在码头,是立刻就要走的,杨哥不必空忙。我……我有一句话要同杨哥说。”
“你说。”柏杨回转身看着他。
但被他这么一看,薛蟠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起来,恍恍惚惚竟是连自己要说什么话都给忘了,半晌也只是涨红了脸,并不开口。
直到柏杨眼中露出一点疑惑之色,薛蟠才有些激动的开了口,“我……唉,我心里明明是想明白了的,只是要说时,那些话却又都找不着了。杨哥,我心里……我心里的话,不知要怎么说,但杨哥该是知道的。”
“我知道。”柏杨垂下眼,轻轻的应了一声,又道,“蟠弟怕是累了,咱们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什么话非要急着这一时说?”
说着就挣脱了薛蟠的手,走到外面去。
被外头的凉风一吹,柏杨这才神思为之一清,心中暗暗自悔,之前不该因为薛蟠要走,就对他心软。亏得薛蟠现在毕竟还是年纪小,不知事,否则若是刚才真让他说出什么来,却又该如何收场?
然而柏杨又不免想到他方才的模样。激动、局促、笨嘴拙舌、慌乱无措。
喜欢一个人,无非就是这样子罢了。
如果说数月之前,柏杨可以因为薛蟠看中自己的外表而心存疏远,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那么此刻面对薛蟠一片诚恳的拳拳之心,他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薛蟠是这样一个人,他也许没有太多的优点,不符合这时代绝大多数人对他的期待,但柏杨跟他接触过,清楚这只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即便如此,他也长成如今乐观、积极又讲义气的模样。只要略经雕琢,便能成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