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宣儿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大爷晒成这样可怎么好呢?也不知道到了冬天能不能捂回去。都是小的没用,不能提大爷分担,才要大爷亲自来做这些事,着实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柏杨哭笑不得,“别的事情都有人做,我不过晒晒太阳罢了。若连这一点苦都吃不得,还谈什么挣一番家业?”
“大爷这样的人物,本来就合该享福的。”宣儿道,“这般出门在路上奔波,受这风霜雨雪,难道还不辛苦?”
柏杨笑了,“这世上哪有田生下来就是享福的人物?不说别人,就说那位薛蟠……”一口说出这个名字,柏杨自己都为之一怔,不过他只微微一顿,便继续道,“他们薛家也是几世人积攒下来的富贵,你可见他就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家里享福了?”
宣儿偷眼看了一下柏杨的脸色,见他并不因为提起薛蟠而不高兴,这才道,“那是薛大爷自己管不住家下人罢了。若是咱们大爷,必不会如此的。大爷便是坐在家里,也能管得了事。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帷帐之中……”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柏杨忍笑道,“我竟不知自己原来如此厉害了。”
大概也只有宣儿,才这么没口子的夸赞,将他当成世上第一厉害的人物,让人既好笑又感动。
宣儿不高兴了,“大爷本来就很厉害。上回薛大爷家里的事,还不是全赖大爷才能处置好?我看那薛大爷就是个没良心的,亏得大爷对他这样好,这一去却是音信全无,着实可恨!”
这番话想必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只是顾忌着柏杨,怕提起薛蟠的名字他会不高兴,所以才遮遮掩掩,不敢抱怨。这一回柏杨自己提起了薛蟠的名字,他才一股脑儿的说出来。
柏杨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宣儿的小脑袋,“傻孩子。”怎么那么实诚呢?
不过他心里向着自己,柏杨自然也是高兴的。到底自己做人没有那么失败,还是有人记得自己的好处的。
然而事实证明,这世上有些人不能提。原本远在千里之外,说不定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忽然从眼前冒出来了。
第22章 落汤鸡
这时候柏杨和宣儿正在船上说话。
四月的天艳阳高照,这时荷花还未开,但莲叶却已长得很好了。水面上的浮萍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倒也可堪一看。开了窗由舱里往外看去,莲叶仿佛接到天边,衬得一整片水域都是碧色,只看这一幅景色,便如饮了冰水一般,令人通体畅快。
两人正说到薛蟠,猛然听得外头“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水里,水花四溅,有不少都扑到了他们的船上。直接透窗溅入了船舱里来。
柏杨贪看景色,就坐在窗前,这一下子浑身从头到脚几乎都湿透了,吓得宣儿几乎是跳了起来,“哎呀!大爷的衣裳都湿了!”
“别叫,拿了衣裳来换过便是。”柏杨连忙道,“反正如今天热,没什么妨碍。”
“谁说的?大爷的身子好容易才养得好些,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宣儿愤愤的道。若不是担心柏杨的身体,他定要出去找人理论的。这会儿只好先取了衣裳,让柏杨将就着换了。幸而这一回出门在外不计时日,行李随身携带,否则连替换的衣裳都没有。
等柏杨换好了衣裳,两人便走出船舱来看。毕竟陡然遭逢这样的变故,总令人心中惊奇,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除了船舱,才瞧见是不远处的船上有人落了谁,那边的船工和船上的人正手忙脚乱的要救,几个会水的已经“噗通”跳下水去,其余人有拿船桨的,有拿绳子的,也有找不到东西就站在一旁空口喊的,热闹得很。
这头的船家也暂止了船在看,见柏杨他们出来,便道,“前头有人落了谁,不便行船,大爷请稍待,眼看就捞上来了。”
既是无妄之灾,柏杨就没有兴致了。他这张脸走到哪里都招人看,并不愿多生是非。
然而宣儿眼尖,已经指着对面船上的人教导,“大爷,那不是薛家的人吗?”
薛蟠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宣儿早跟他身边的人混得熟了,这时已看出来了那站在船头举着桨要救人的,正是薛蟠身边的小厮杏奴与梅奴,他两个都是薛蟠身边最得用者,朝夕不离的。
柏杨闻言一惊,他这具身体久病方愈,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跟不上,还患了一种这时节十分常见的病症,唤作雀蒙眼,看东西总不那么分明,因此方才一时竟没有看清。这会儿听得宣儿的话,转头定睛看去,那船上果然都是薛蟠身边常用的人。
他不由皱了皱眉,又往河里看去。薛蟠身边的人都在船上,那他又在哪里?
以柏杨对薛蟠的了解,发生这种事,他要么是那个场中正在倒霉的,要么就是旁边看热闹笑得最欢的。如今既然没有在看热闹,那自然只有一种可能了。
柏杨努力忍住扶额的冲动,转身往船舱里走。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哭笑不得,薛蟠果真是个不肯消停的,每一次的出场都如此令人惊讶。
只不知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他们家三位主子都还在京城,并无人回到金陵么?
“大爷,咱们不去瞧瞧么?”宣儿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柏杨见他这样,不由好笑,“怎么瞧?你既不能跳下水去救人,难不成还要站在岸上看笑话不成?”这么一说,他倒觉得后面这一点才是宣儿的目的。
这孩子倒是记仇。
不过柏杨知道,宣儿本跟薛蟠没有什么仇怨,他这一腔不忿,倒有大半都是为了自己不平,因此也不阻拦,甚至含笑指着旁边的窗户道,“你去那里也可以看,还没人与你挤。”
“大爷不瞧个热闹么?”见他不责怪,宣儿得寸进尺的笑问,被柏杨瞪了一眼,这才溜到窗户旁,趴在那里伸出头往外看。
柏杨连忙叮嘱他,“小心些,待会儿再栽到水里去。到时候就不是你看别人热闹,是别人看你了。”
宣儿连忙把头收回来一点,不过兴致仍旧不减,笑着给柏杨直播,“已经有人游到薛大爷旁边了,只是薛大爷扑腾得厉害,让人近不了身……哎哟,这个船工被他踹了一脚!好了好了,有人趁机从后头上去把他抓住了,瞧这样子倒像是要把人勒死似的……船上的绳子送到了……薛大爷挣扎得太厉害,那仆人怕是抓不住绳子……”
他这一番解说热闹得很,弄得柏杨都有些想走过去看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坐在原处不动。
原本救个落水的人应该是很容易的,结果薛蟠折腾得太厉害,直到半晌后他奄奄一息,再也挣扎不动,这才终于被人救起。宣儿砸着嘴,意犹未尽的道,“大爷你也该去瞧瞧,薛大爷那样子实在是……”
“好了,闲谈莫论人是非。”柏杨打断他的话头,“他又没做错什么,不值当你这样刻薄。”
他不想,也不愿意从自己身边人口中说出薛蟠一个不字来。
在内心深处,未必没有一种隐秘的念头:纵然是真的有错,那也该我来说,却不许别人说。
只是这念头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又藏得深,竟连柏杨自己亦不自知罢了。他喝止了宣儿之后,便将旁边一卷书拾起来继续读,只是看了半日,注意力却总无法集中到文字上面,一段话看了好几次,却连究竟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柏杨竭力不让自己却想,但又忍不住去想,薛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时候又回来了?他乘着船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虽然柏杨不想自恋,但他却觉得,薛蟠极有可能是为了自己来的。
不一时船家便在外面扬声道,“大爷,对面那船朝着咱们来了。对面那位爷说是同大爷是旧识,可让他们过来么?”
柏杨转头去看宣儿,宣儿也正看着他,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掩饰一般的咳了一声,道,“请过来一叙吧。”然后自顾自走到窗前坐下,手里的书也没有丢。
“见他做什么?”宣儿小声抱怨了一句,见柏杨不理,撇了撇嘴,负气的走到一边,背过身去坐下,以示眼不见心不烦。
船身微微一震,跟着晃了几晃,想来是有人搭了舢板直接走过来。又过了片刻,薛蟠的声音在船舱外响起,“杨哥,弟不负前约,总算是赶回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掀了帘子进来,半点客气都没有的。
宣儿没忍住,扭过头来道,“什么不负前约?如今距离二三月,怕都能再去京城打个来回了罢?”
“这话说的……”薛蟠闻言有些讪讪的,欲要反驳,又似乎找不出话来,只好偷眼去看柏杨。
原本他见了柏杨,是应该要凑到近前去亲近一番的,奈何方才刚刚落了水,又没有带衣裳出门,这会儿浑身*的好不狼狈,哪里敢往柏杨跟前凑?他自己丢人倒罢了,岂不唐突了柏杨?
柏杨这时才放下书,转过头来。他唇边本是含着三分矜持的笑意,然而见了薛蟠这落汤鸡一般的造型,三分假笑就变作了七分真,无奈的摇头道,“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大概在柏杨面前丢人是早就习惯了,所以薛蟠虽然有些心虚,但也没有掩饰,期期艾艾的道,“杨哥你不是开着窗么?我方才在远远瞧着像是你,虽然只是个侧脸,但我岂会有认错的?一时激动要打招呼,便从窗户里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