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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青山有雨 (海乱月)


  下一次的相见,不知会在何年何月。
  临行前,竹伊季抱了抱章钧冉。
  竹伊季的身上,有一种清甜的气息,缠绕在章钧冉的神思之中,挥之不去。
  “章大哥,保重。”
  然后他就那样走了。
  章钧冉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到了长歌,给我寄封信,报个平安。”
  “好。”
  可那又将是在多久之后。
  等待那一句平安的日子,满是煎熬。
  章钧冉依然不敢离开天策府,生怕错过了任何消息。
  直到来自长歌门的信又一次被刘班送到他手上,他的心才缓缓地落下,静静地落到尘埃里,然后他知道他可以出天策了。
  他把那套华贵而利落的弓箭留在了天策。
  那把弓带着弓背上的那一行字静静地躺在离他很远的原点,就如他静静落在尘埃里的心。
  绝无想念。
  章钧冉可以对天发誓。
  “钧冉,那个竹伊季,很可爱啊。”
  是啊。
  “是嘛?”
  在郎小柏面前,章钧冉淡淡地笑着。
  就仿佛他是多么地不以为然。
  然而他表现得有多么不以为然就有多么虚伪。
  在他这么多年的生命里,他第一次知道“道貌岸然”四个字原来是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的。
  或许还没有那么严重。
  至少他还从未产生过什么邪念。
  他想扼杀的,只是一些思念而已。
  章钧冉隐约能够察觉到些什么,竹伊季的家世身份,以及世人所谓的尊卑有别。
  长歌门,爱民忠国自然没错,但同时也是个□□的门派。
  深到他章钧冉完全不想有什么不该有的多余瓜葛。
  七情六欲都是虚妄。
  所以章钧冉拒绝沦落。
  只是有时候,越是抗拒,越是反证对方的诱惑力。
  但无论如何,东都之狼自有东都之狼的铮铮傲骨,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想战胜的,是他自己。
  章钧冉明白,这才是最难战胜的敌人。
  所以他并无胜利的把握,他所有的,只是恐惧。
  只不过或许,恐惧也能成为可以利用的条件。

☆、(七)

  黄子翾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跟着高昀蓠一起离开花谷的念头。
  他自己一个人的话,就像他反问的,到哪里都没有区别。
  但是如果多一个高昀蓠的话,或许会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下定决心。
  模糊的期待在心里,像一抹苍白的影子。
  苍白而缺乏必要的热度。
  所以黄子翾淡漠如常。
  淡漠地喝着酒,如常地不快乐。
  在那场被高昀蓠摇醒的噩梦之后,黄子翾终于开始像高昀蓠一样,不再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
  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
  就算并非自己所期待的结果,黄子翾开始习惯高昀蓠的存在,也是日渐不可否认的事实。
  “昀蓠,你来中原之后,都去过哪里?”
  晴光之下,花谷宁和。
  黄子翾有时候会忽然觉得担心。
  担心高昀蓠会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无聊。
  “沙漠。”高昀蓠回忆着,“龙门客栈,冰天雪地的昆仑,长安,万花。”
  “……遇见给你取中原名字的人,是在?”
  “龙门客栈。”
  “哦。”
  “你很在意那个人,还是这件事?”
  “你说他是长歌门的。”
  “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颇俊雅,让人不讨厌。怎么?”
  “曾有一名万花弟子,落入天一教手中,不幸被炼制成了尸人,最终被你遇到的那个人的同门除去。”
  “为什么……不替他报仇?”
  黄子翾听到高昀蓠这么问,转过脸来看了看后者。
  “报仇?”黄子翾笑出声来,“除去一个尸人有什么不对吗?”他越说越轻,“更何况,他还是子或的亲生父亲……”
  “子翾……”
  “子或为了我,改姓更名,他原本不姓黄,也不叫子或,现在他叫黄子或,只因为我叫黄子翾。子或说,她在长歌门,她跟着他去了长歌门。”
  黄子翾自顾自说着,眼里出现一种绝望的神色。
  高昀蓠不明白黄子翾说的是什么,他只是听着,那些言辞和那种神色,都使高昀蓠的心感染上一股疼痛,他皱眉叫着“子翾”,那股疼痛甚至从声音里隐隐地透了出来。
  别说了。
  高昀蓠并不是不想听,他只是为黄子翾疼痛。
  但高昀蓠并不会真的阻止黄子翾。
  他愿意倾听黄子翾所说的每一个字。
  愿意接受黄子翾的一切苦痛。
  可是真正的苦痛,或许是无法被分担的。
  就算如此,高昀蓠也愿意和黄子翾一样去承受,相比于那苦痛本身,高昀蓠更无法承受的,是黄子翾疼痛的样子。
  “如果没有遇见我,你原本打算接着去哪里?”黄子翾向高昀蓠继续问道。
  高昀蓠想了想,答道:“枫华谷,洛阳,或许还有华山。”
  去华山自然是为了纯阳宫。
  无需避讳。
  其实黄子翾一点也不讨厌纯阳宫。
  也不讨厌华山的冰清雪冷。
  只是有黄子或的缘故,黄子翾也不愿主动接近那里。
  枫华谷和洛阳就无趣得很了。
  作为中原人,黄子翾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既无新鲜感可言,也无中意之处。
  “昀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没去过去看看也好,我就……”
  高昀蓠很快打断了他:“你不想去的地方,我也无所谓。”
  黄子翾于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他本非执着之人。
  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执着,又岂会执着于别人的事情。
  酒喝多了,也会变味儿。
  如果能变得快乐就好了。
  但时间长了,或许只会形成一种习惯。
  一种不去做就会不快乐,做了却也未必有多快乐的习惯。
  身为万花弟子,再不济也多少通晓医理。
  只是不快乐这种事,无药可解。
  或许总有一天,他所一直庆幸所有的酒,也会失去作用吧。
  到时候又何尝不是病入膏肓。
  一个不快乐的人,要如何去喜欢上旁人。
  在丧失快乐的能力的同时,很显然有什么别的也一同丧失了。
  没有谁有义务陪着谁老死,作为个体,孤独与生俱来。
  黄子翾觉得,或许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特别是当他觉得连酒都变得不好喝的时候。
  如果强迫自己跟着高昀蓠离开万花去那些他毫无兴趣的地方,他只会愈发行尸走肉。
  高昀蓠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为什么要喜欢上他这么一个麻烦的人呢?
  简直一点好处都没有。
  声音好听和笑起来好看,这样的原因,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倘若真的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必定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肤浅的原因。
  就算去问高昀蓠本人,他也回答不上来吧。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只要不被对方伤害,只要还有希望存在,只要不被别人夺走,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高昀蓠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所以喜欢上了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嗯,就是这样不由分说,霸道谈不上,顽固是肯定的。
  厌倦?
  那是什么?
  所有的厌倦都只能证明自己当初眼光出了问题。
  所以自信自知者喜欢一个人从不厌倦。
  别拿时间当借口。
  那是灵魂之弱者才耍的把戏。
  就灵魂这个东西而言,高昀蓠从不自我怀疑。
  种种迹象表明,长歌门三个字,对黄子翾来说是一种禁忌。
  他自己可以说,但别人最好别在他面前提起。
  对黄子翾心底根深蒂固的绝望来说,任何东西都是苍白无力的。
  包括高昀蓠对他的感情——高昀蓠明白。
  好在高昀蓠不会有如同黄子翾一般的绝望。
  这是他可以喜欢黄子翾的最基本的资格。
  在他被黄子翾吸引的最初,高昀蓠并不知晓黄子翾的绝望,但当距离产生的美感背后显露出更多内容来之后,高昀蓠也从未有过退缩。
  就凭这一点,高昀蓠就相信,黄子翾终将会是他的。
  这个时节的万花谷仙迹岩的湖中荷花盛放。
  这个时节的长歌门暑热闷湿,竹伊季整天照旧研文习武,自从上次在扬州捡了小命回来就更无懈怠。
  这个时节的华山时雨时晴,黄子或的背上除了长剑还多了一把伞。
  这个时节的章钧冉不在天策府,而且常常连郎小柏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阵雨来时,章钧冉在某条大道旁简陋的茶铺里,看到大道上冒雨奔驰赶路的马匹,想起那一天扬州运河沿岸惊心动魄的大雨,恍如隔世。
  三把被人撑开的油纸伞。
  一把在比黄子或年纪还轻的纯阳弟子房门前,伞下是青莲一般仙风玉骨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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