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的相见,不知会在何年何月。
临行前,竹伊季抱了抱章钧冉。
竹伊季的身上,有一种清甜的气息,缠绕在章钧冉的神思之中,挥之不去。
“章大哥,保重。”
然后他就那样走了。
章钧冉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到了长歌,给我寄封信,报个平安。”
“好。”
可那又将是在多久之后。
等待那一句平安的日子,满是煎熬。
章钧冉依然不敢离开天策府,生怕错过了任何消息。
直到来自长歌门的信又一次被刘班送到他手上,他的心才缓缓地落下,静静地落到尘埃里,然后他知道他可以出天策了。
他把那套华贵而利落的弓箭留在了天策。
那把弓带着弓背上的那一行字静静地躺在离他很远的原点,就如他静静落在尘埃里的心。
绝无想念。
章钧冉可以对天发誓。
“钧冉,那个竹伊季,很可爱啊。”
是啊。
“是嘛?”
在郎小柏面前,章钧冉淡淡地笑着。
就仿佛他是多么地不以为然。
然而他表现得有多么不以为然就有多么虚伪。
在他这么多年的生命里,他第一次知道“道貌岸然”四个字原来是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的。
或许还没有那么严重。
至少他还从未产生过什么邪念。
他想扼杀的,只是一些思念而已。
章钧冉隐约能够察觉到些什么,竹伊季的家世身份,以及世人所谓的尊卑有别。
长歌门,爱民忠国自然没错,但同时也是个□□的门派。
深到他章钧冉完全不想有什么不该有的多余瓜葛。
七情六欲都是虚妄。
所以章钧冉拒绝沦落。
只是有时候,越是抗拒,越是反证对方的诱惑力。
但无论如何,东都之狼自有东都之狼的铮铮傲骨,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想战胜的,是他自己。
章钧冉明白,这才是最难战胜的敌人。
所以他并无胜利的把握,他所有的,只是恐惧。
只不过或许,恐惧也能成为可以利用的条件。
☆、(七)
黄子翾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跟着高昀蓠一起离开花谷的念头。
他自己一个人的话,就像他反问的,到哪里都没有区别。
但是如果多一个高昀蓠的话,或许会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下定决心。
模糊的期待在心里,像一抹苍白的影子。
苍白而缺乏必要的热度。
所以黄子翾淡漠如常。
淡漠地喝着酒,如常地不快乐。
在那场被高昀蓠摇醒的噩梦之后,黄子翾终于开始像高昀蓠一样,不再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
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
就算并非自己所期待的结果,黄子翾开始习惯高昀蓠的存在,也是日渐不可否认的事实。
“昀蓠,你来中原之后,都去过哪里?”
晴光之下,花谷宁和。
黄子翾有时候会忽然觉得担心。
担心高昀蓠会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无聊。
“沙漠。”高昀蓠回忆着,“龙门客栈,冰天雪地的昆仑,长安,万花。”
“……遇见给你取中原名字的人,是在?”
“龙门客栈。”
“哦。”
“你很在意那个人,还是这件事?”
“你说他是长歌门的。”
“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颇俊雅,让人不讨厌。怎么?”
“曾有一名万花弟子,落入天一教手中,不幸被炼制成了尸人,最终被你遇到的那个人的同门除去。”
“为什么……不替他报仇?”
黄子翾听到高昀蓠这么问,转过脸来看了看后者。
“报仇?”黄子翾笑出声来,“除去一个尸人有什么不对吗?”他越说越轻,“更何况,他还是子或的亲生父亲……”
“子翾……”
“子或为了我,改姓更名,他原本不姓黄,也不叫子或,现在他叫黄子或,只因为我叫黄子翾。子或说,她在长歌门,她跟着他去了长歌门。”
黄子翾自顾自说着,眼里出现一种绝望的神色。
高昀蓠不明白黄子翾说的是什么,他只是听着,那些言辞和那种神色,都使高昀蓠的心感染上一股疼痛,他皱眉叫着“子翾”,那股疼痛甚至从声音里隐隐地透了出来。
别说了。
高昀蓠并不是不想听,他只是为黄子翾疼痛。
但高昀蓠并不会真的阻止黄子翾。
他愿意倾听黄子翾所说的每一个字。
愿意接受黄子翾的一切苦痛。
可是真正的苦痛,或许是无法被分担的。
就算如此,高昀蓠也愿意和黄子翾一样去承受,相比于那苦痛本身,高昀蓠更无法承受的,是黄子翾疼痛的样子。
“如果没有遇见我,你原本打算接着去哪里?”黄子翾向高昀蓠继续问道。
高昀蓠想了想,答道:“枫华谷,洛阳,或许还有华山。”
去华山自然是为了纯阳宫。
无需避讳。
其实黄子翾一点也不讨厌纯阳宫。
也不讨厌华山的冰清雪冷。
只是有黄子或的缘故,黄子翾也不愿主动接近那里。
枫华谷和洛阳就无趣得很了。
作为中原人,黄子翾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既无新鲜感可言,也无中意之处。
“昀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没去过去看看也好,我就……”
高昀蓠很快打断了他:“你不想去的地方,我也无所谓。”
黄子翾于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他本非执着之人。
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执着,又岂会执着于别人的事情。
酒喝多了,也会变味儿。
如果能变得快乐就好了。
但时间长了,或许只会形成一种习惯。
一种不去做就会不快乐,做了却也未必有多快乐的习惯。
身为万花弟子,再不济也多少通晓医理。
只是不快乐这种事,无药可解。
或许总有一天,他所一直庆幸所有的酒,也会失去作用吧。
到时候又何尝不是病入膏肓。
一个不快乐的人,要如何去喜欢上旁人。
在丧失快乐的能力的同时,很显然有什么别的也一同丧失了。
没有谁有义务陪着谁老死,作为个体,孤独与生俱来。
黄子翾觉得,或许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特别是当他觉得连酒都变得不好喝的时候。
如果强迫自己跟着高昀蓠离开万花去那些他毫无兴趣的地方,他只会愈发行尸走肉。
高昀蓠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为什么要喜欢上他这么一个麻烦的人呢?
简直一点好处都没有。
声音好听和笑起来好看,这样的原因,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倘若真的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必定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肤浅的原因。
就算去问高昀蓠本人,他也回答不上来吧。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只要不被对方伤害,只要还有希望存在,只要不被别人夺走,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高昀蓠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所以喜欢上了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嗯,就是这样不由分说,霸道谈不上,顽固是肯定的。
厌倦?
那是什么?
所有的厌倦都只能证明自己当初眼光出了问题。
所以自信自知者喜欢一个人从不厌倦。
别拿时间当借口。
那是灵魂之弱者才耍的把戏。
就灵魂这个东西而言,高昀蓠从不自我怀疑。
种种迹象表明,长歌门三个字,对黄子翾来说是一种禁忌。
他自己可以说,但别人最好别在他面前提起。
对黄子翾心底根深蒂固的绝望来说,任何东西都是苍白无力的。
包括高昀蓠对他的感情——高昀蓠明白。
好在高昀蓠不会有如同黄子翾一般的绝望。
这是他可以喜欢黄子翾的最基本的资格。
在他被黄子翾吸引的最初,高昀蓠并不知晓黄子翾的绝望,但当距离产生的美感背后显露出更多内容来之后,高昀蓠也从未有过退缩。
就凭这一点,高昀蓠就相信,黄子翾终将会是他的。
这个时节的万花谷仙迹岩的湖中荷花盛放。
这个时节的长歌门暑热闷湿,竹伊季整天照旧研文习武,自从上次在扬州捡了小命回来就更无懈怠。
这个时节的华山时雨时晴,黄子或的背上除了长剑还多了一把伞。
这个时节的章钧冉不在天策府,而且常常连郎小柏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阵雨来时,章钧冉在某条大道旁简陋的茶铺里,看到大道上冒雨奔驰赶路的马匹,想起那一天扬州运河沿岸惊心动魄的大雨,恍如隔世。
三把被人撑开的油纸伞。
一把在比黄子或年纪还轻的纯阳弟子房门前,伞下是青莲一般仙风玉骨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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