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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骸之嫣然 (六欲浮屠)


  什么?
  我,我好多次梦见一个男人……
  我结结巴巴地讲述自己的梦境,爷爷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转过身,背向我整理着手头的东西,肩头轻轻颤动。
  最开始,我以为他是不耐烦听我讲这些荒诞不羁的梦,很久很久以后,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他害怕面对我,害怕从我嘴里听见那些早该被湮灭被埋葬的真实过往。
  如同他到了最后,并不想承认他不是我的爷爷一样。
  我絮絮叨叨地跟爷爷诉说着梦的片段,荒诞不经,凌乱散碎,那里面包括开心的,放松的,紧张的,压迫的,也有恐怖血腥,让人不敢多想的……爷爷不回答,默默做他的事,只当没听到。除非我实在烦他得很了,才回头训斥一句,叫我不许胡思乱想。可是我无法克制身心一再地向这些梦境坠落,到后来,我甚至难以分清它们到底是梦,还是曾刻骨铭心存在的真实。
  梦境逐渐变成记忆,我沉沦其间,像穿行于白天与黑夜中的幽灵,叠满混沌不安的颜色。
  我慢慢不再说那些梦怎么样,而用“我记得”三个字来称呼它的内容,包括那个无所不在的男人。
  当我站在山坡上时,偶尔会错觉他也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凝视着逐渐升起的朝阳,鲜甜空气将整个世界洗涤一新;当我在草场上奔跑追猎野兔时,他似乎就在前方引导我,我看到他靛蓝色的衣襟随着他的步伐抖动,我跟着前进,总能满载而归;当我静静坐在月色里,凝视那条通往山谷外的小路发呆时,想象他正沉默地坐在我左侧,只要我伸出手去,就能握住他的右手——那只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我的要长一些。
  我想象握着他手的感觉,想象这只手牵起我,一步步踏上那条山道,带我走入外面的世界。
  我的梦里时常有他存在,我在梦里凝视他无表情的脸,感觉胸口梗住了万语千言。
  我的生活里只有两个人存在:自己和爷爷,但我的世界由三个人组成,除了我们,还有他,即使爷爷说没有这个人,我也已将他视作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现在,这张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是梦境,不是想象,不是亦真亦幻的记忆碎片,而是事实。
  我第一次看到他站在我眼前的空气里,还是我梦里的样子:年轻,挺拔,皮肤白皙,面无表情,乌黑头发下边,寒潭一样的眼睛幽深而专注地凝视我,嘴唇沉默地闭合。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变成雷鸣,和窗外乱纷纷的雨声混在一起,成为震慑人心的交响,正在撼动整个世界。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起来,迈步朝他走近,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像波涛一样涌动翻腾。
  爷爷说不存在这个男人,可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出现了,他存在,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
  “吴邪。”
  就在我的手快要放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声音低沉冰冷,像一根钢针,瞬间戳破我心里膨胀跳跃着的东西。
  他叫了我的名字,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对我说:“吴邪。”
  周遭突然冷下去,心里狂乱的雷声戛然而止,只留哗啦啦的雨水还在降落,我愣在当场,默默盯着他的脸。
  “……你认识我?”
  你知道我叫吴邪?是爷爷告诉你的吗?
  我想朝他发问,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巡游,从上到下,仿佛一把刀穿透皮肉,森然游走在我的骨头上。
  我想起梦里那把属于他的刀,漆黑,沉重。我开始感到不舒服,他的目光是那样警戒而陌生,带着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疏离冷淡,让我醒悟他毕竟是初次见面的客人。
  我后退开,低下头,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失态实在不应该。
  或许我的确在梦里,在真假难辨的记忆中与他有过很多接触,但实际上——实际上我们仅仅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不该冒犯客人。
  “对不起。”我向他轻声道歉。
  他似乎愣了一下,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爷爷从他身边越过,站到我们俩之间,想调解此刻尴尬的气氛,却又无能为力。爷爷看他的眼光带着畏惧和迟疑,就像那年我闯祸后,他看着从昏迷中醒来的我一样。
  沉默在房间里持续了许久,终于,这个男人转身向外走,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没有多看我一眼。我才发现,他手上还提着一个漆黑的包。
  爷爷追着他出去,房间里再度只剩我一人。
  雨似乎变得更大了,在轰鸣肆虐的暴雨中,我听见飘过几缕断续的话音,是爷爷的声音。
  “族长……你不再进去看看他?”
  ……
  “……吴邪他,他……”
  ……
  爷爷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风雨中,回应这一切的只有沉默。
  客人要在家里住几天,爷爷吩咐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我连连点头,心里又兴奋又激动,与这位客人初见时的小小尴尬早已消散,我知道是自己冒犯他在先,也难怪他不想跟我说话,怪不得他。我只希望他不要生气太久,不要往心里去,然后早点跟我熟络起来,告诉我外面的事,告诉我他自己的事,还有,还有……还有那些依然是梦的梦,和伪装成了记忆的梦。
  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梦里的人出现在眼前,在我的生活里,这总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对吧?
  我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晚饭弄得格外精致可口,整整齐齐摆上碗盘,准备用我的最好水平招待今生唯一的客人。布置好后,我惴惴不安地请爷爷叫客人用晚饭,爷爷去了,回来时却依然只他一人。
  客人说在房里吃,我给他端过去。
  爷爷声音似乎有点沉重,他将饭菜分好,端进了客人的房间,我孤零零留在桌边,突然没了半点食欲。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没再见到客人,爷爷也没有因为客人到来而做任何其他安排。夜幕降临后不久,我们像往常那样各自回房歇息。
  躺在床上,我嗅着熟悉的香味,满脑子都想着他——我的客人,我的梦中人,我记忆里亦真亦幻的存在……又温暖,又恐怖。
  我合上眼睡去,梦境再次降下来。

3|

  我梦见自己在漆黑中行走,手电发出昏蒙光线,随着步伐一下下晃动,这光稀薄而朦胧,照亮脚下一方冷硬的青砖。而在我身侧,矗立着由同样青砖构成的墙壁,像两排沉默的卫士坚守着时间的秘密,整齐伸向远方。
  这样的场景我不是第一次梦见,熟悉得如同对自己的身体,我想我曾经一定做过这样的事,来过这样的地方。
  这是梦,或许更不仅仅是梦,它们悄悄变质,一丝丝融入我的记忆,在我干涸的生活中注入了异样的颜色,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吴邪,怎么停下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听这声音,我就禁不住浑身紧绷,僵硬地回过头去。
  是他,是胖子。
  梦里,我看见自己打着手电的手微微发颤,青白色光线照到他身上,让他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骇人。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嗓子里窜过一阵腥甜。
  不,胖子并没有朝我怒目,我感觉害怕,只因为我心里有鬼。
  我多次梦见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隐秘的地下,黑暗的甬道,几乎每一次,我身边都有这个胖子,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好叫他胖子。
  胖子跟我似乎是老朋友了,说话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乐天派的性格常常带来欢乐。他并不是一个有口无心的傻大个,相反心思细密,敢说敢闯,有他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总不会冷场。
  我们三人时常结伴行动,不论在漆黑昏暗的地下,还是光怪陆离的地上。我们仿佛分属于三种不同的颜色,各有优劣,但组合到一起,便幻化出千万种可能。
  我曾在一个梦里听人说:你们三个是铁三角,分不开的好哥们儿。
  铁三角,我喜欢这个词,我也很喜欢这个胖子,他就像我真正的兄弟。
  因此我现在才那么怕他。
  我害怕再次看到他,害怕他知道我做过的事——尽管那来自于另一个梦境,这个梦里的胖子不可能知道,但我就是害怕。我直觉这些梦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野,而是密切相关,就像一棵树被截成好几段,它们终究属于同一棵树,有同样的脉络、走向,以及同样的归属。
  故事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这让我感到无比害怕。
  胖子还是那个胖子,是我在无数个梦境里遇见的胖子,他对我绝没有半点坏心眼儿,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彼此过命的交情,胖子,我的好兄弟。
  可是,我却对不起胖子,对不起……
  “发什么呆呢,吴邪。”梦里,胖子看我盯着他出神,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又问了一句。
  我赶快收敛心神,说没事,没事……我怕胖子看出我的害怕,更怕自己在他的注视下说漏嘴,忍不住讲出自己在另一个梦里做过的事,我怕被他知道我做下那样的事,我更怕那真的就是胖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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