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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骸之嫣然 (六欲浮屠)


  我的灵魂无法接受他对我存有恶意的想法。
  动动嘴唇,我想跟他道歉,也说明我毫无恶意。可是刚想动弹,他的手已像钢箍一样收紧,五指毫不留情地往我皮肉里陷落。我感到一股大力穿透肌体,烙铁一样的疼痛打到骨头上,让我呼吸停顿,浑身发软。
  你真的生气了吗?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强迫自己放松,放弃所有挣扎和便捷,尽量用最温和平静的眼神看向他,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善意和好感——我是那么喜欢他,恋慕他,甚至在爷爷告诉我关于情感和爱的事时,总会本能地想到他。
  我想……我很久以前就偷偷做过这样的猜测,我想我爱他,一直都爱着,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明白什么是爱,我也依然爱他。
  我爱你,我的梦中人。
  我努力用眼神传达这样的信息给他,可是,当我看向他的双目时,心却像被一把钢刀刺穿——他的眼神太冷了,不见一丝情感,甚至看不到丁点儿属于活人的脉动,仿佛活动着的仅仅是他的躯壳,而真正的他早已在很久以前逝去了。
  可是他刚刚分明不是这样的,就在他抱着那颗骷髅,对它无声呢喃,并烙下那个吻时,我清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出的脉脉情韵,那深刻而隽永的情感波动像春日无所不在的细雨,让我浑身酸软,心潮激荡。
  看着他此刻冰冷的眼神,我的心难以控制地被疼痛填满,我忍不住浑身发抖,我想叫他不要这样,不要如此禁锢和自我为难,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太有力量,掐住我的脖子,几乎将我的声带捏死。他一动不动地俯视我,浑身凝固着戒备,我拼劲所有力气,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小哥……”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打破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我看到他肩膀一震,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脸上露出似哀愁又似欢喜的神情。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受到极大的震动,右手本能地在我脖子上一收,剧痛和压力瞬间轰然而下,我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失去意识前,我朦胧看到他眼里闪动过担忧和牵挂,颈项上的钳制随之消失。
  心口的热望慢慢冷下去,我跌入黑暗,眼前划过最初的梦境,那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的场景。

7|

  第一个梦来得突然,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在我全无准备的时候已轰然而至。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因为偷吃生肉的关系,好几天,我整个人一直处于混沌不明的状态,当然也不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都做过什么。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说来也怪,我明明应该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却又立刻要进入沉睡,如果那时我能再仔细想想,或许就会明白命运给我的预兆,可是如果这一切能够被提前透析,那么命运也就不是命运了。
  我睡着了,然后与我的第一个梦境相遇。
  我在梦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
  梦里我睁开眼,四周是昏黑的,光与暗都那样朦胧而寂静,我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冒险,浑身酸软无力,连手指头也不愿动一动。我脑子里一片虚空,什么也不知道,这让我更加全心全意投入这个梦境里,纯然忘记自己到底是谁,这是哪里,以及我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在此前的生命里我从未做过梦,因此,踏入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境时,我满心混沌,又隐隐带着惊喜,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人,从他身上散发出隐隐的压迫力,传到我身上,就像太阳照耀着田里的麦子。
  我转头看向他,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和爷爷之外的第三个人。曾经——在我生命最初的十年里,我以为自己栖身的这片山谷就是全世界,整个世界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有一天,爷爷却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世界很大,人很多,而我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和他单独生活在这里。
  从那时起,我就时常想,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上的其他人又是什么样?他们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怔怔地同床边这人对视,胸膛里隐隐滋生出一丝喜悦,我发觉自己的心境居然产生了变化,就在我盯着他看的短暂时间里,我空茫的心里居然荡起波涛来,它们是温暖的,热情的,醇厚而悠长,像无数簇拥在一起的手,纷纷朝他伸展过去,似乎只要他存在,我就会感到安心。
  这让我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
  他依旧盯着我,由于逆光的关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恍惚看到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展现了半秒钟痛苦的情绪,很快,他又恢复了不动如山的沉静,低声对我说:“你病了。”
  你病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盯着他的脸,目光在他深邃坚毅的轮廓上游走,渐渐往下,划过他挺拔的肩头,结实柔韧的身躯……我看到他敞着外套,里边穿一件黑色背心,在背心肩带无法遮盖的小块皮肤上,就在他脖子左侧近往肩膀的延伸处,露出了一些纹路,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仿佛那不是依附于他肌肤上的东西,而是盘踞在他灵魂里的一头猛兽。
  我看不清那些纹路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直觉那应该是一幅画。
  他的身体上现在燃烧着一副画。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喜,似乎我又多了解了他一些。但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始终记得他刚才说的话,他说我病了。
  我病了,是吗,我病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朝他眨了下眼睛,他又在我床边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我目送他一步步离我远去,突然十分舍不得,我想叫住他,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在我纠结如何呼唤他停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嘶吼般的扎扎声响,刺耳难听,让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并不大,空落落的,除了我躺着的这张床,只有墙边一个柜子,窗下一张桌子,连凳子也没有,而那堵窗户——我看到窗棱上密密钉满了粗大的铁条,仿佛一面囚笼。
  光线比方才更暗了,虽然看不见外面,我也知道这代表天正在黑下来。
  因为他的离开,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百无聊奈,又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朝虚空中打个招呼,隐隐回音却放大了我的不安,让我赶紧闭上嘴。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可询问,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像一个演员在全然不知剧本的情况下就被扔到舞台中央。我考虑片刻,只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平躺的姿势,安静沉浸在只有我自己停伫的梦境里。
  但是这样很无聊,甚至有些难受。我躺了一阵,半点睡意也没能培养出来,反倒浑身烦躁,干脆一下坐了起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都被铁链锁着,和粗壮的床柱链接在一起。
  我愣住了,盯着手脚细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如果我的手脚被拘束住,为什么刚才没有感觉?我尝试移动手脚,它们听从了我的命令,但依然有一种感觉停留在其上,让它们行动迟缓,力不从心。我突然明白过来,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比如给我吃了药,让我暂时丧失行动力,而随着时间推移,药力减弱,我又能活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8|

PS:一切正在一点点揭开。

  我坐在床上,在我的第一个梦里沉思。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梦,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那么短短的时间,我误以为它也是现实——和孤寂山谷不同的另一种现实。我同时存活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里,历经着不一样的人生。对一个从未做过梦的人来说,这种误解太正常了,我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到了爷爷说过的事。
  爷爷告诉过我,世界上有一些叫做戏剧或电影的东西,由人扮演出来,在或虚构或真实的背景下演出各种故事。我问爷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爷爷说是为了取悦人,人发明它们,由一些人演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以取悦另一些人。我依旧不能理解,在我贫乏枯燥的生活里似乎找不到什么需要被改编成故事的经历,也从未想过去取悦任何人。我对这个话题兴趣不高,爷爷也很少再提它,但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却就此于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让我偶尔会控制不住地起想:如果我也可以过另一种生活,那会是什么样呢?
  此刻,在我的第一个梦里,我想到了这件事,我觉得这一切很有些相似,我现在不正在经历着另一种生活吗?这是我从未见过从未体会过的,那个人,这处房间,封闭的窗户,包括这张床和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我从不曾在我的山谷生活里出现的,多有趣。甚至连这种不能完全自由行动,不能掌控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感觉,都多么像爷爷说过的电影和戏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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