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子女生到处散传单,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仿佛病毒,碰都不碰。她并未丧气,继续散发,地上散落的传单厚厚一层。散着散着又被绊一下,她回头一看,还是那辆自行车,还是那个大眼睛小孩儿,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阅读传单,表情非常严肃。女生笑了:“你在做什么?”
明诚一本正经:“看你们的传单。”
“你看得懂吗?”
“大部分可以。”
女生惊奇,倒是小瞧他了:“你懂上面的共产思想或者革命吗?”
明诚很诚恳地看着她:“我能看懂大部分,因为我正在上中学。你们要宣传,最好不要满篇主义,不如讲得简单一点,配上图画,让人们爱看。”
“倒是个很好的建议。”
“广告都这么做。你们也要‘广而告之’嘛。”
有个男生高喊:“巡捕来了!小碗儿快跑!”
巡捕房的华捕很难做。一方面这些“动乱分子”让他们头疼,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洋鬼子不是娘养的,太坏。不出警不行,就磨洋工,慢点出。巡捕房高层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五卅事件到处大罢工,即便是最后被评定为“尽忠职守地开枪”的爱活生都吃不消。
明诚把传单往怀里一揣,骑着自行车一溜烟逃跑,一边想刚才的女生真是杂志上的“新女性”,连名字都这么标新立异。小碗儿。
明楼戴着大框眼镜,毡帽,灰长袍,驮着背,作为一个穷酸知识分子,默默地走在路上,谁也不会注意他。他过于英俊的面相竟然成了阻碍,太显眼。他自己研究了一下乔装的技巧,认为太过遮盖,比如戴墨镜,或者刻意装穷,都会适得其反,更引人注目。据说王先生有同样烦恼,因此干脆就直接扮小开,很是风流倜傥。
他走进茶馆,店伙计把他引向简陋的单间。单间里有人,正在看报纸。明楼伸出手指拈住高高竖起的报纸往下压,王庸带着笑意的眼睛露出来:“很久不见啊明大少爷。”
明楼正色:“不要这样叫我。”
王庸今天的打扮很低调,泯然众人。他给明楼倒茶水:“喝茶喝茶。”
明楼道:“事情很顺利。但是这……”
王庸微笑:“这儿很安全,放心。”
明楼点头:“我物色的地方,就在爱多亚路上。”
王庸严肃:“干净么?”
“爱多亚路非常繁华,而且前段时间刚发生过凶杀案,巡捕搜查了很久,搅了个水混,什么都没搜出来。在这段时间内,爱多亚路反而是最安全的。”
“灯下黑。”王庸道。
“是的。”
王庸没多说。他用手指敲击桌面,随意拿起茶杯喝茶。明楼看自己面前的茶杯,经年日久地使用,毫不走心的清洗,还有杯沿被磕得缺口,让这只深沉的茶杯很有艺术性。明楼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碰都不碰。
王庸灌了三杯茶:“很好,这件事你办得很出色。武汉不安全,宁地屠杀共产党,你应该听说了。”
“所以希望党政机关早日迁回上海。”
王庸似在思索。明楼有些期待:“伍豪同志会来吗?”
王庸笑一声,理解地看着他:“当然会来。”
明楼身体前倾,双手按桌:“我能见他吗?”
王庸安抚道:“你知道纪律。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答应。如果工作需要,他当然会见你。”
明楼道:“那……那就好,就好。”
明诚回家早,一进家门就钻进明楼书房看书。明楼领着明台随后到,进门的时候明楼面无表情:“我都不知道,咱家出个瓦岗寨大当家。”
明镜清清嗓子,继续喝咖啡。
明台郁闷,但受制于人,又不能跑向大姐。明楼一手拿着弹弓:“居然还有武器装备。”
明台挣脱明楼的手,啪嗒啪嗒跑到明镜身边,一身土就搂住她,挑衅地看着明楼。明镜宽慰道:“男孩子,调皮总是有的。”
“我就不皮。”
“你从小就跟个老头一样,简直无聊透顶。不要提你小时候。”
明台喈喈地笑:“老师以为他是我爸!”
明楼怒视:“你哥我青春年少!”
明镜终于大笑:“好了,好了。”
最近明镜心情一直低落,难得看她笑容,明楼和明台都松口气。
“明诚呢?”
明镜道:“你要找不着他,应该就是在你书房。”
明诚盘着腿看书。明楼推门进来,正看见他坐在阳光里。瘦削的仿佛小豹子的少年身体似乎汇聚着强大的生长的力量,抱着阳光,斗志昂扬。
明楼站在明诚对面,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盘腿坐下了。他活到二十多岁第一次用这种姿势席地而坐,有些别扭。明诚用圆眼睛看他:“大哥。”
明楼笑:“你在看什么?”
明诚轻声道:“我对革命有些兴趣。”
“为什么?”
明诚低着头,睫毛被光影拉得很长,小扇子似的:“我今天骑车骑到了南京路。两年前,大哥你不在国内不知道,那里死了很多人。”
明楼声音温而低沉:“你是为这个,回来翻我这些‘危险书籍’么?”
明诚不回答。
明楼问他:“你觉得革命是什么呢?”
明诚突然道:“反抗。”他把那本研究巴黎公社的法文书合上,非常坚决:“就是反抗。”
“反抗什么呢?”
“反抗洋人,反抗会审公廨,还有巡捕房。”
明楼很认真地看着明诚。这个弟弟已经从小不点长成了少年,以后会是青年,中年——他以后会是什么人呢?多不可思议啊!一颗小小的种子竟然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你不必一开始就研究这么艰深的东西。研究一件事,可以追根溯源,研究它的来处,反而可能简单些。你可以从法国的历史入手,研究法国的绘画,音乐,甚至他们民族的民俗,传说。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会告诉你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然后再看为什么会出现大革命,为什么巴黎公社会失败。”
“谢谢大哥。”
“不要谢我,这是父亲当年给的建议。”
明诚一听“父亲”俩字有点愣。明楼笑着补充:“我们的父亲。”
明诚眼睛一热,垂下眼睛。
阳光正好,热烈地照耀着青年和少年,蓬勃的气息在书房里回荡,又纯粹又刚强。
“我这次回国,发现一件事。”明楼伸手按一按明诚的后脖颈子:“我珍藏的全本《金瓶梅》被谁拿走了,嗯?”
第7章
这一天明诚坐在明楼书房里看书,明楼在写信。他用流利的花体字写英文,写完签名,封信封。转过身来观察明诚,明诚盘着腿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全神贯注。
关于那本《金瓶梅》,明诚红着脸解释,除了一些,呃他想了解的“事项”,他喜欢《金瓶梅》还因为……里面,吃的是“酥油白糖熬牛奶”“劈晒雏鸡脯翅儿”,家具是“云南玛瑙漆矮东坡椅”,穿衣服是“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段子通袖袍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明诚十分俗气地爱这些名词,嘴里念一遍,心里胀饱饱。
“掉钱眼儿里了。”明楼道。
明诚看书,小声叹气。明楼歪着头,近似于欣赏他。明诚抬头,很认真:“我是在想,当年立宪如果成功,我们会不会少受一点苦?或者多受一点苦。”
明楼笑出声。
明诚脸发红,依旧一本正经:“我很幼稚,我知道。”
明楼温声道:“并不是。我笑不是因为你幼稚。这是当时很多人搭上性命的探寻,并不是什么可笑的问题。”
明诚咳嗽一声。
明楼道:“你知道洋务为什么失败?”
明诚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封建专制总是要灭亡的,洋务拖了六十年,没什么用。”
明楼点头:“书上说的。”
明诚一着急:“因为大多数人没认识到宪政的好处!”
明楼一抬眉毛,明诚尴尬:“抱歉。”
“不不不,你自己的观点,这很可贵。”明楼比划了一下:“或许你可以把它完善。你觉得为什么大多数人没有认识宪政,洋务,各种改革的好处?”
明诚扬一扬手里的书:“书里写得很详细。我给你念能念上一天。很多写书的学者都认为,国民素质太低,九成以上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或者封建制度就该死,宪政洋务根本救不了。”
“可是你看,办新式学校,办新式工厂,人民还是受益的。可以念书,扩大招工。洋务到最后,几乎没有人支持。官僚地主或许有理由,平民百姓是为什么呢?”
明诚手里的书有一半在谴责清朝老百姓愚昧,顽固,另一半谴责封建王朝腐朽,糜烂,这两样罪该万死的原因是中国发展的阻碍。
“我个人认为,原因再简单不过。”明楼笑:“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观点。”
明诚伸手阻止明楼:“您等等,我要自己想想。”
明诚关于构建自己思想的伟大事业急不得,他又面临一个难题:中学要开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