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道:“难道真拍在明台身上?”
明台在屋里大哭,拉警报似的。明镜推门进去:“好啦好啦,下次还敢不敢了?”
明诚默默接了一句,敢的。
明台扑进明镜怀里继续拉警报,明楼被他震惊了,阔别三年,竟然忘记老三的肺活量。明镜嘴里骂道:“我叫你大哥打你,他还没有动手呢!下次不许逃课,听到没有?下次真要打!”
净是桌子替你挨揍了。明诚又接一句。
明台埋着脸,竟然哭出“噫吁嚱”的气势。明诚好奇他是不是干打雷,从明镜怀里往外扒拉他的脸。明镜拍明诚:“做什么!”
“姐,我觉得老三会把鼻涕擦你身上。”
明镜不为所动,搂着明台往外走:“好啦好啦。”
明楼趴在桌子上。
明诚关上书房门,立刻跑到他身边:“大哥你怎么了?”
明楼苦笑:“在法三年,旁的长进没有,添一个新毛病,时不时头痛一下。”
明诚从兜里掏出薄荷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两下,站在明楼身后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明诚的指尖凉凉地点压,竟真把痛意压下去了两三分。
明楼吐口气:“你随身带薄荷油做什么。”
明诚笑:“前几天我看你一直捏鼻梁,就揣上了。你看不是派上用场。”
明楼在法国刻苦,同学里都有名。他很急,像是被驱赶,或者在追赶。明楼近乎自虐地念书,令人不解。他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何至于此?明楼笑笑,并不解释。
他只是,生怕来不及。
明诚考完试,有个几天假期。明楼难得上二楼去他房间里,看见墙上挂着两把胡琴。明楼拿下来一把笑:“你还留着。”
明诚坐在书桌前,扭着身子看他:“当然,一直练习。”
明楼坐在明诚床边,试了试音,拉了一段。明诚含笑:“大哥手音儿不行了。”
他生硬地模仿京腔,明楼听了觉得可爱:“你拉我听听。”
明诚把椅子换个方向,接过胡琴,起手拉了一段西皮流水板。急速的,圆润的,华丽的声音绕着他的手指激流澎湃。
明楼听得微微晃头,笑意越来越大。
民国十一年马连良来上海,老规矩连演一个月。明楼领着明诚一场没落全追了。幸亏那时候明台不记事,根本不知道自己大哥逃课逃得多有气概。明楼不光听,还能记工尺,听一遍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明诚刚来干什么都怯怯的,偎在明楼身边仔细观察大哥。戏院里的人向后仰头听戏,只有明楼一个人向前趴着狂写。第一天明诚问明楼他在干什么,明楼回答“记胡琴”。明诚就记着胡琴了。
一日听完夜场,明楼领着明诚回家。上海抬头看不见星辰,只有路灯光。一高一矮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光一时拉到身前,一时扯到身后。明诚低头踩影子,明楼就躲。
“老天保佑大姐已经睡了。”明楼听戏听得酣畅淋漓,心情愉悦:“听了这么多天,你最喜欢哪一出?”
明诚的手被明楼握着,很愉快地前后晃晃:“《珠帘寨》。”
“为什么?”
明诚没回答。
明诚还在拉琴,明楼听得入神,突然道:“你为什么最喜欢《珠帘寨》?”
明诚耍个点子,轻声哼:“一马儿踏入了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
明楼一愣,明诚闭着眼拉琴。琴音激昂一寸咬一寸,结结实实的血脉里最强硬的呐喊。在柔润音色里,像缠着轻纱的剑。
琴音戛然而止,明诚睁着圆圆的眼睛看明楼:“大哥,单枪匹马,可以扭转乾坤吗?”
明楼微笑:“李克用还有‘众家太保两边排’,单枪匹马不可能,怎么也得……两个人吧。”
明台很快生龙活虎,都不需要别人安慰。下午放学回家拎着个大包:“大姐大姐,你看!”
明镜迎出来:“你这是在哪儿买的?”
明台乐呵呵:“我同学家里来了苏州亲戚,带了好多小吃。他知道我老家苏州,就分我许多!”
明镜打开纸包一看,全是正宗的苏州小吃。桂圆糖,脆松糖,五香豆。明镜一瞬间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
明楼和明诚下楼,明楼一看苏州点心就明白了。
这三样,正好是明镜最爱吃的。
当年谭溯嬴专门跑苏州最正宗的茶馆去买,因为明镜随口一提。谭家不知道,差点报警。
明楼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大姐,大表哥这些年一直一个人。”
明镜轻轻咬了块脆松糖,笑道:“咦,怎么有点苦?”
明台紧张:“不可能,我都尝了!”
明楼呼噜他的头毛:“你那是尝?吃了多少?这东西伤牙伤胃。”
还伤心。明诚心想。
根据他搜集的信息,“大表哥”叫谭溯嬴,和明镜一年生的,比明镜大一个月,很得明锐东赏识。明谭两家的关系很有意思,明锐东和谭守春俩人的奶奶是一对亲姐妹。到明镜这一辈,都算不上是亲戚了。明镜乱喊谭溯嬴“大表哥”,明楼就跟着那么喊。谭溯嬴学问好,脾气好,长得也好,对明镜更好。明锐东和谭守春顺水推舟结了亲,以后在上海同进退。刚定亲,明锐东被当街暗杀。
明镜自己去谭家,把婚退了。
姐姐不容易。明诚叹气。
五月份没发生什么大事。除了黎元洪告段祺瑞。段祺瑞欠黎元洪七万元一直没还,黎元洪就把他告了。这事儿很轰动,卖报的都要喝:黎元洪告段祺瑞啦!黎元洪告段祺瑞啦!
连王庸都知道黎元洪告段祺瑞了。
明诚考完试恢复口语练习,按点去卉林医院。王庸脸色发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明诚坐在他身边严肃:“你还好吧。”
王庸的腿被砸开重接,期间硬挺着一声不吭。只是不笑了,痛得满脸汗。他看见明诚,幽幽长叹:“不是太好。”
王庸上海话进步神速,虽然乱真不可能。他和明诚建立了一种很深厚的革命感情,接近无话不谈。明诚这几年很看了些明楼的“收藏”,跟王庸讨论阶级。
“我是哪个阶级?”明诚问。
王庸当然知道明诚怎么回事。孤儿,无父无母,被明家收养。他咳嗽一声:“我个人认为,评定一个人不能简单粗暴划分成分。”
明诚点头:“好吧。”
五月底,王庸消失。
明诚依旧按点来,对着空荡荡的床看了半天。最后低声道:“再见。”
公元一九二七年五月,中共成立军委特务工作科。
明楼收到的指令,只有五个字:绝不可暴露。
第5章
明楼习惯早起。他出生于帝国时期,垂垂老矣的帝国激烈地动荡。新,旧,华,洋。东风西风汇成了龙卷风,搅了个天翻地覆,剩下满目狼藉。上海在龙卷风的中心,有自己的主意。
明锐东更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明楼幼时接受最正统的中式教育,四岁就开蒙。家里请的讲师林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进士,在朝廷里当过差。光绪帝驾崩,他便请辞走人。见明楼的第一眼,张嘴用京腔问他,今年是哪一年啊?
明楼回答,光绪三十五年。
林先生道,哦,皇上他老人家走了一年啦。
明楼写一笔好字,都是林先生用拐棍敲出来的。有一次打狠了,明楼指关节肿起。中午吃饭的时候明楼故意在明锐东面前抖着筷子夹菜,明锐东淡淡道,掉在桌子上,也要吃掉。明楼感激林先生,他卓越超群的记忆力全部得益于幼时不停地背书,积年累月的“童子功”。林先生讲学不看书,诗经里小字注解都能说得一字不错。明楼跟他较劲,专门盯着书,非要找出他的错来,这样一认真,学习效率倒是上去了。林先生教了明楼四五年,明楼真是,一处错误都没挑出来。
林先生通英语,顽固地不说上海话。明楼给他带得一嘴京片子,绝对地道。林先生跟明楼念叨四九城的豆汁摊儿爆肚摊儿烧饼麻花儿,鸽子一群一群飞起来葫芦声贯彻长天。明楼没出过上海,倒成了个北京人。
光绪五年,琉球沦陷,琉球王被日本人掳走。林先生当时还小,亲眼见过琉球的使臣跪在总理衙门前痛哭,乞求大清出兵。出什么兵?大清自己都没兵。三个琉球人衣衫褴褛又黑又瘦,只能哭。总理衙门给了他们三百两银子。
“领头的使臣自杀啦。”林先生说。
那天正好讲到海瑞给嘉靖的奏章。
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
林先生流泪了。
明楼道:“天下只寄托一人,未免荒谬。”
林先生轻轻拍他头:“乱臣贼子。”
明楼到年纪,上新式小学。林先生又教了他两年,请辞离去。明楼泪水涟涟,林先生安慰他:“少个揍你的人。”
林先生离去,积威甚重。明楼一生,早起背书睡前习字,雷打不动。他上中学时全法文授课,同学以不会中文为荣。明楼脱口能出文章诗词,因此在同学间显得孤独。偏他成绩好,法文溜,因为过目不忘。林先生教了他那么多年“糟粕”,到底还是有点用的。到法国念书,法国姑娘们叫他“东方的先生”,她们爱慕他,又捉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