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一顿热乎温暖的早饭,延安特派员青瓷同志和驻巴黎的眼镜蛇同志正式交代工作。
“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这十六个字是伍豪同志对隐蔽战线的同志的嘱托。眼镜蛇同志目前的工作重心,要以收集情报,建立特情网为主。尽可能,不动声色,编织尽量广大的人际关系网络。我们不能只拘泥于目前的战争,我们要积极为以后做准备。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应对国际国内的社情。你要着手巴黎的上海的社情,尤其是上海。”
明楼点头:“我明白。”
“调查处给我的任务是成为你贴身的助理,定期向上汇报你的动向。”
“他们不知道咱们是兄弟?”
“他们非常知道咱们不是亲兄弟。大概我不小心让他们理解为……我是个有异心的,家生子,什么的。”
明楼喝光咖啡,站起:“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你知道谁听到会难过。”
明诚卷衬衣袖子准备洗碗:“好吧,抱歉。我依旧会如实上报你的生活动向。当然最私密的部分不会,那是属于我的。”
明诚愁眉苦脸洗碗,明楼上班。
今天的明副教授还是面无表情,但走路带春风。
大学里的同事讨论上个月希特勒宣布废除洛迦诺公约,开四万德军进莱茵非军事区的事情。大部分人抱乐观情绪。明楼一直没说话,其他人问他:“楼,你没有看法吗?”
明楼笑一笑:“作为中国人,我们的教训是,最好别乐观。”
明副教授满面春风和蔼地上课,下课,下班回家。明诚在家打扫卫生:“你这地方就是用来睡觉的吧。什么东西都缺。”
明楼端着咖啡看明诚忙进忙出,只微笑。
“不要碍事。”
“欧洲应该快要打起来了。”
明诚拖地板:“嗯。嗯?起开。去客厅坐着。”
明楼只好去客厅,抬着脚,喝口咖啡:“估计欧洲还会再打一场。希特勒这人……”
“他是德国人选出来的。”
“就是这样才可怕。德国人选个疯子,因为他们快被榨疯了。‘追戎无恪,穷寇不格’的道理欧洲人似乎不太懂。”
明楼很有气势地分析局势,脚还抬着,有点累:“可以放下吧。”
“准了。我下午去买的菜,晚上做什么你吃什么吧。”
“明天发饷。”
“上交。”
“嗯。”
过了会儿明楼去厨房还咖啡杯。明诚扯生菜拌沙拉:“我今天看了看,求职不易,我索邦没毕业,就是个困难。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是军校毕业生。”
明楼背着手看他做饭:“你就当我助手吧。回索邦看看。”
明诚手一顿,自嘲:“索邦是我母校。当初那些同学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明楼拍拍他的背。
明诚笑了:“正好把当年没上完的课补上。那时候教授对我期望很大,不知道现在他愿不愿意看见我。”
明楼温声道:“我搞社情,你也得搞。是吧,特派员。”
明诚啧一声:“还得接着演咱俩貌合神不大合?”
“度你把握吧。”明楼悠然地看窗外,植物生机勃勃肆无忌惮,真心实意地生根发芽迎接春天。
“我知道。我们是伪装者。”
明诚低声应。
第52章
民国二十四年,上海上映了一部电影,《风云儿女》。
在一众外国影片激烈的倾轧下,这部各方面显得不太成熟的国产电影于票房杀出一条血路。上映期间座无虚席,整个上海都在唱电影的主题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上映期间,明台天天都去看。
早前明星公司花巨资拍了一部根据张恨水《啼笑因缘》改编的电影,票房惨败。愤怒的观众写信投报,指责中国电影要么是“火烧”要么是“传奇”,烧完天龙寺烧红莲寺,麻烦你去烧侵略者军营。
才子佳人花月朦胧的电影再也讨不了好。观众对外国电影宽容,只是一种漠然。海报上金发碧眼的美女风情万种,上海人看她就是精致的艺术品,不带感情。男人和女人分分合合,观众们看个热闹。
然而经过一二八事变日军入侵上海闸北,中国男女那点破事只能令人愤怒。其他娱乐公司吃了明星公司的教训,开始拍更接地气的,带有抗争性质的电影。
民国二十三年,《渔光曲》轰动上海。新落成的居住小区叫“渔光村”,商店里新布料叫“渔光绸”,聋哑学校的老师教学生们哼渔光曲的旋律,聋哑学生们咿呀唱着电影中不屈反抗的渔民们的歌,听者无不流泪。
明台听过。
那天晚上明台没吃晚饭,回来就闷在屋里,明镜怎么敲门都不应。半夜明台不得不去厨房吃点东西,正撞上阿香。阿香权当没看见小少爷红肿的双眼,操着清凌凌的苏州口音:“小少爷饿了吗?大小姐让我留着灶呢!”
明台沉默地吃东西。阿香忙忙碌碌洗碗拖地板,嘴里哼歌。哼了半天明台一听,就是《渔光曲》。
“阿香我们是不是很可恶。”
阿香吓一跳,明台浓重的鼻音有点吐字不清,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可恶?”
明台舀了一勺粥:“你在我们家做工……我们是不是很可恶?”
阿香瞪大眼睛:“为什么?小少爷你怎么啦?我做的菜不好吃吗?咸吗?”
明台很消沉:“我们在剥削你,和你的父亲。”
阿香特别不能理解:“小少爷,我爹和我过得都很好,有吃有穿有钱拿,外面多少人渴求不来呢!”
明台捂住额头:“不是这个意思……”
阿香犯愁:“小少爷,你到底在说啥呢?我听不懂。”
明台保持沉默,一直到吃完饭,阿香欢快地洗碗。
一年后,春草萋萋的五月,《风云儿女》出现。明镜天天听明台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起来,前进。
明台十六岁,瘦瘦高高,眉目锋利。他开始不穿西装,做了好几条长衫,青的蓝的灰的,穿着上下学,在贵族子弟学校里无比扎眼。偏他穿长衫一点不土,长身玉立很有风度。明镜怎么说他都不听,一身长衫来去自如。
明镜深深担忧,明台终于到年纪了。她跟明楼拍电报,每句话都是明台,她实在不知道拿十几岁的男孩子如何是好。如果明台是个姑娘,她一辈子疼明台,一辈子不放手。可是她现在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明台正在由男孩子往男人转变蜕化。这个过程明楼经历过,明诚经历过,轮到明台。
这是个漫长痛苦的历程,明楼单打独斗,明诚有明楼,明台……明台谁都没有。姐姐的疼爱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明镜心里懊悔,早该把明台送到明楼身边,她真的舍不得他。
明台开始逃课,和老师公然吵架。明镜捉到他去跳舞……明台发育得极好,还没成年已经是个翩翩佳公子,将来是个专门祸害女人的冤家。
不能再耽搁。明镜下定决心:把明台赶去法国。
明台不去。
他小时候不洗头,明镜能捉他强行洗,现在明镜哪里捉得动他。明台心里空荡荡,所以一天到晚游荡人间。
七月,明台逃课,自己坐火车去苏州。明镜以为他离家出走,急得发疯,幸亏苏州明园老管家打电话来,小少爷在明园吃东西。
明镜连夜去明园,高高扬着手,要抽明台一嘴巴。
明台和小时候一样,那么看着她,眨着大眼睛,一点不躲。
明镜气得眼圈发红:“明台,你怎么了你?”
明台用手背擦嘴,乐呵呵:“姐,我看热闹来了。咱上海所谓《新生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闲话皇帝》,提到日本天皇,说他是不得不做皇帝,要不然会是个生物学家——是个屁的生物学家,依我看这就是拍马屁了。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日本驻沪总领事猪射石太郎直接找到上海市长吴铁城,吴铁城前半夜满世界找警察局长文鸿思,马上就查封《新生周刊》的报社,然后致电南京。国民党中宣会主任秘书方洽后半夜坐火车来上海过问这么个文章的事情。这效率!这效率用到抗日上日本鬼子早滚了!猪射那王八蛋要求惩办周刊负责人文章作者审查人员,还要中宣会和上海市政府的书面道歉……姐,就昨天江苏高二分院开庭审理这件事呢!咱们国家的官员们道歉那场面你不晓得多好看呢!”
明镜一巴掌打不下去,自己心里一酸,搂着明台的头:“好了好了,你看你……你要逼死你姐……啊?你要逼死你姐?”明镜声音发抖,“你去法国找你大哥,好不好?你去法国,好好地生活,别想有的没的……”
明台一直乐呵呵,在明镜怀里笑,笑声压抑沉闷。她用手指抹掉眼泪:“乖,乖。”
等到明台准备好去法国,已经民国二十五年。有新式交通,飞机民航,明镜研究了一下,觉得不放心。明台自己也想坐船,毕竟明楼明诚都是坐船的。明台笑着比划:“穿过大洋,那么大的大洋,我想看看。”
明镜搂着他,拍他的背。码头上送行的人很多,阿香在一边搀着明镜,很难过:“小少爷要照顾好自己,别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