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处的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是搞情报的,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苏联来的。军校毕业,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事学院和莫斯科伏龙芝军事学院的优等生。苏联发疯一样地大清洗,他在名单之上,竟然让他跑了,一路从苏联越境到东北,穿过伪满,一直向南。
没死在路上真是奇迹。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大公子的亲笔信。
明诚闭着眼,思绪沸腾。他一会儿看到贵婉,一会儿看到吴先清。
他在巴黎和贵婉讨论他们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明诚强调,他会背《共产党宣言》,无论法文版还是波兰语版还是英文版。
贵婉看着他笑,问他知不知道一九三零年国民政府在胡汉民主持下曾经出过一部《土地法》。这部法律规定必须降低佃租,佃农到一定时间有权购买土地,并且确立了一个消除地主所有制的前景。
明诚疑惑:“听说过,这不是挺好?”
“所以,这部法律从未实施过。”贵婉温声道,“从来没有。我们祖国的佃农一直都是上缴所有收获的百分之五十到七十。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九成以上靠农业,然而我们的农民兄弟大部分都是佃农,一辈子被佃租困死在田地上。都讲老天赏脸尚可活命,但是你知道我们国家的死亡率是多少吗?”
明诚沉默。
“我们的死亡率是美国的二倍多。中国人的命并不是特别贱,对不对?”
读书会的其他人有佃户出身,明诚听到哽咽声。
“我们的信仰。”贵婉轻声道。
他听见吴先清被捕前对他的怒骂。
“你怎么了?你在迷惑什么?我知道你能背《共产党宣言》,你还能背其他理论,一套一套谁都背不过你,没有用!我告诉过你要用你的脚思考问题,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漂洋过海背井离乡?你一定认为我们是开拓者,我们是先驱,我们是伟大的最先觉醒的人。你算了!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拐杖——探路,支撑,头破血流,死而后已!”
有人来到明诚跟前:“戴处长见你。”
明诚睁开眼,微微一笑。
蒋中正誓要铲除共党余孽,贯彻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民国二十四年(1935)夏设立西北剿总,本人亲自出任总司令,东北军统帅张学良任副总司令。红军刚抵达陕北,十六万东北军奉命围剿,劳山,榆林桥,直罗镇三场战役下来东北军损失三个师。
九一八之后,东北军人的魂丢在家乡了。
张学良秘赴上海,见到中共秘密党员刘鼎。他们很清楚,让一支被外敌驱赶出家乡的军队内战,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东北军一直想打回东北,他们想回家。
“贵军八百人俘我六千多精锐师士兵。贵军什么装备,我军什么装备,这六千人……其实是要找回自己的魂。我们都知道。”
东北军人消极剿共,成建制带着装备投降,情况愈演愈烈。蒋中正隔三差五发电严厉申斥,西北剿总就跟没看见一样。东北军内部人心动摇,北上抗日打回家乡的思潮根本控制不住,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抵抗就被日寇赶出东北,然后跑到西北跟自己人厮杀。
“张司令,我们有足够诚意和你们共同抗战。最近瓦窑堡会议确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产党人热切盼望张司令到延安一叙。”
明诚进调查处的第一个任务,潜进延安。他曾经是苏共预备党员,理论知识完备,知道怎么对付真正的共产党。戴笠并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他去了一个月,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返回调查处,带回足够能证明他实力的情报。
情报有真有假,看样子明诚还不能分辨情报。但对于一个新人而言,已经不可多得。
“我觉得他还是不可靠。”戴笠的副手很不放心,“他的思想转变过。”
“可不可靠不重要,重要的是可用。思想更不重要,他差点被自己相信的思想杀掉。你知道流放西伯利亚什么概念吗?我们的大公子曾经去过,幸而未死罢了。等这些人从所谓的‘信仰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将会是反咬最狠的。”戴笠敲敲那一叠情报,“从未有例外。”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调查处驻巴黎办事处通知明楼,国内将有一个副手来协助他的工作。明楼波澜不兴,表示他知道了。
第二天,巴黎地下党组织终于联系明楼,延安特派员要来巴黎,协助明楼工作。
明楼差点大笑:“要来两个。好,什么工作,我们自己先内战吧。攘外必先安内么。”
联络人还是那副死德性,没表情,没心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遗憾,只会来一个人。”
“调查处也要来个人。”
“是的,两边来的是同一个人。”
明楼揩把眼泪:“热烈欢迎,终于要来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了。好,太好了。那……接头暗号?”
“先生,镇江酸,还是保宁酸?”
第50章
一九三六年四月的一天,有人敲响明楼家门。
明副教授最近很正常,除了一直戴着眼镜。他平时并不常戴,这段时间天天戴。他是个很沉稳的人,他周围的女士们理解为,中国男人习惯交流的时候不用表情。晚上同事聚餐,邀请明楼一起。明副教授笑着摇头:“我等人。”
他在家等一晚上。
没有等到。
第二天心平气和上班,下班,接着等。
他构想某个场景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乏味。每一种可能,每一种结果。晚上睡不着,他拿着佩剑练习挥剑,对着不可预知的目标。
明楼很孤独。从他记事起,就孤独。他站在孤岛上,沉默地对抗寂静。父亲曾经察觉,但毫无办法。
“要么你自己走出来。要么等另一个人进去。”明锐东看着摄影师怎么逗都不笑的儿子,心生爱怜,“看你的运气。”
漫长的等待凝固成恐惧,恐惧淡化留下麻木。礼拜天明楼坐在家中对着街上发芽的树发愣,心想怎么又是春天了?春天怎么又来了?
敲门声陡然而至。
明楼起身,走到玄关,伸手开门。
时间停止。
年轻的男人站在门外的春风里,披着一身融融阳光,明亮的眼睛中飞扬的神采张狂地带着笑意。
“先生,镇江酸,还是保宁酸?”
他更高了些。瘦,结实,轮廓英挺。他不再是幼童,也不再是少年,他蜕变成练达的青年。他身上带着青年军官特有的风发意气,柔软的春风掠过缠着轻纱的剑,锋鸣铮铮。
明诚心里忐忑。
离明楼越近,他越忐忑。明楼,明副教授,风仪潇洒的青年才俊,气质出众的杰出学者。他不断地听着关于明楼的传言,全是溢美之词。在明诚心里,大哥就是大哥,他想象不出那么多形容词加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样。那让他觉得陌生——陌生真的可怕。亲密的人,被时间和空间扯出嫌隙。
开门的一瞬间,明诚恍惚。
时光打磨了他。明诚心想,时光爱大哥。大哥被砥砺得玉蕴辉山,他站在那里,就是理所应当的中心。
可是……大哥还是大哥。明诚笑一笑,大哥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样儿,一点都没变。
“先生,镇江酸,还是保宁酸?”
“人心最酸。”
明楼向后退两步,明诚抬脚,走了进来。
他们坐在餐桌两边,郑而重之,先谈工作。
“我从延安出来,给你带了任务。‘眼镜蛇’正式唤醒,你可以开始活动,具体任务将由我下达。”
“我先问个问题。”
“请说。”
“现在跟我说话的是谁?苏共?调查处?”
明诚微笑:“我是青瓷。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说完工作,明楼站起:“工作说完,我们说点私事。跟我来。”
明诚跟着他。他在巴黎的住处换过几次,现在的非常高级,两层小楼,有专门的运动房。明楼领着明诚,穿过走廊,走进“运动房”,就是一处空荡荡的房间,摆着两把佩剑。
明楼面无表情:“脱外套。”
明诚伸手就解自己的外套,扔在地上。他穿着白衬衣,站在明楼对面。明楼扔给他一把剑:“击剑,会么。”
明诚伸手接住:“会一点。这是佩剑?还是真家伙。大哥你想干嘛?”
明楼手持佩剑伸直,举至自己鼻梁前,向下一划,优雅利落地行礼:“算账!”
佩剑全看速度,明诚面对明楼疾风暴雨般的进攻几乎无招架力,连连后退。金属剑身相击,清脆的声音透着冰凉的杀意。
明楼既不温文,也不是君子。他身上没有那么多修饰词语,他是只虎。震慑山林气吞万里的虎。攻击,撕咬,无与伦比的力道与速度,锋利的牙齿永远渴求新鲜的血肉。明诚的剑被明楼格开,不防备差点摔倒。明楼阴着脸:“你就这点本事?你不是很厉害,事事有主张,还徒步越境么?”
明诚用食指关节一蹭嘴角,咬牙笑:“我是什么样,大哥不知道?我的本事,都是大哥教的!”他一挥剑,刺向明楼,直取要害。明楼向后退,明诚一剑挑开他的衬衣领子,领扣崩到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