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大笑着挥手:“我走啦!阿香照顾好大姐。”
他转身登船,再没回头。
明楼和明诚去接明台,看到船上下来个年轻人。明楼没反应过来,明诚先惊了:“你……你是明台?”
明台穿着长衫,笑一笑。
他……比明诚高一些了。
明诚伸手捏他的脸,没有肉鼓鼓的腮帮,也没有圆圆的脸蛋,只是一张有棱有角轮廓分明的脸。明诚恼怒:“你的肥肉呢?你的肥肉呢?”
明台由着他捏,忽然伸手搂住明楼和明诚:“很多年了,哥哥们。”
明诚心里一疼。他们这些年确实忽略了明台,明台在上海有大姐,长姐如母但……明楼叹气,清嗓子:“来了就好。我们准备好了你的房间,回家吧。还有,你这穿的什么?”明楼自己成年过后都没穿过长衫。
“长衫啊。”明台无忧无虑地看着明楼,“大哥你看我穿怎么样?穿了好久了。”
明诚忍不住:“怎么想起穿长衫了?”
明台微笑:“因为总有戆头把我认成日本人。一个一个揍,太麻烦。”
明楼皱着眉头刚想说什么,明诚马上道:“明台想在哪儿吃?大哥想在最贵的餐馆给你接风,是吧大哥?”
明楼面无表情:“我没钱。”
明诚踩他脚,帮明台拎行李。明台没带多少东西,一只皮箱,装着内衣内裤,原本半箱子青团,都吃了。
六月的法国傍晚,草木扶疏,晚风微醺。少年的明台走在法国的街道上,长衫迎风,精神焕发。他一路走一路唱,唱得明楼明诚频频相觑。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第53章
明楼很快明白为什么姐姐每次拍电报都歇斯底里。
苍天大地,谁告诉他十六岁的男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明台不听话。完全,不听话。他不吭声,很无辜,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明诚跟他讲大道理,专心致志地思考自己的事情。明诚嗓音不错,也就是他放飞思想的背景音。明楼拿份报纸坐在旁边看,从头到尾没翻页。
明台逃课。逃得督学找到家里来。
明台到法国,进入明楼给他找的中学。他很聪明,功课不是问题,但心思不在读书上。明诚长篇大论讲完,明台低着头去洗漱睡觉。
明楼终于翻一页报纸,明诚没好气:“别装腔作势了,你笑什么呢?”
明楼戴着眼镜,坐在落地灯下,灯光柔和了他面部轮廓:“我在想,你十六岁的时候没这么不省心啊?明台怎么回事?”
明诚难过:“咱们离开他太久了。我现在下意识还觉得他八岁,矮胖肥圆的。大姐说明台失恋一次,我看真不像。明台失恋不至于颓丧到现在……何况我觉得他就没恋过。”
明楼捏鼻梁,明诚道:“又头疼了?”
明楼笑:“不疼,有点发懵。”
明诚站在明楼沙发后,用薄荷油给他按摩太阳穴。他现在控制明楼阿司匹林用量,轻易不让他吃。明楼摘下眼镜在手里拿着擦:“大姐还说让我管教他……我在大姐眼里就是个执行家法的。”
“他现在有他的想法。”明诚劝。
明楼闭着眼睛不说话,静静享受明诚修长手指的按摩。明诚那时候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念书,唯恐哪里不够上进。明台不管,他是他自己的世界。
“我看明台那个表情,就想起你来了。”
明楼闭着眼挑眉:“怎么想起我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以前是面无表情,怎么逗都不笑。明台是一天到晚似笑非笑一脸嘲讽,怎么都严肃不起来。你俩是一种人你知道么?一模一样的德行。”
明楼又不说话。
大哥心里歉疚,明诚知道,不好说什么。当初出国,明台太小,大姐舍不得他吃苦,想得挺好等他俩站住了生活条件好了再接明台,倒是都忽略掉兄弟间的时光丢失,便丢失了,无可寻回。
“慢慢来。”明诚轻轻道,“不着急。你急也没用。”
明楼笑一声。
明台高中的班导是个种族主义者。有可能他以前不这样,经济危机法国尚在恢复元气时期,大量移民抢夺工作机会,移民中的犯罪率年年往上飚。人在吃不饱的时候风度就是狗屁,整个欧洲,极端民族主义抬头,种族主义泛滥。明台厌倦上学,但是在跟班导的对抗中找到了点乐子。第一天班导阴阳怪气讲“黄祸”,明台跟他对骂“白祸”,骂到惊动校长。明台告诉校长,他有权力告班导种族歧视,哪怕这条法律现在是摆设,他绝对不善罢甘休。
明台第一天的壮举令他立起形象。同学中大有人觉得他是人物,也照样有看不起他的,或者一边觉得他是人物一边可惜他是黄种人。明台五官非常深,讨女生喜欢,“不是那种擀面杖擀过的惹人厌恶的类型”。男生有挑衅明台的,明台太高,武力不弱,所以挑衅失败。
明台简直兴致勃勃地应付可能来的欺辱。反抗,斗争,收拾对手,完全没有跟家里说。
明诚曾经想过要去学校一趟,警告明台的班导。明楼忽然道:“你想不想看他怎么处理?”
明诚蹙眉:“不想看,我需要他老老实实给我念书上大学。”
明楼冷笑:“就像当初我对你的期盼。”
明诚翻脸:“完全不是一回事!”
明楼难得顶嘴:“完全是一回事。”
“好的,今天没有牛排。”
明台一身长衫走在法国校园里,安然自若,抬头挺胸。他法语地道流利,讲话风趣幽默,天生会调情,不是通常意义上十六岁的,急于展示自己屁股上羽毛的愣头青。很快女教师,女同学,甚至女校工都对他另眼相看。
“十六岁的男孩子,双眼里都是情,真是令人觉得又罪恶又沉醉。”
这所中学不是什么贵族中学。什么阶级都有,明台很乐意跟贫穷家庭出身的人聊天。他讲话富有艺术性,非常能打动人,很快团结了一批人在他周围。他在巴黎溜达,走遍贫民区,有色人种移民区,记录区域内的书店,医院,妓院。
一段时间内明楼明诚突然非常忙,不着家。其实他们俩在家明台也不见得会跟他们交流,基本上回家就进屋,除非吃饭,吃饭完毕还要被迫洗碗。老大老二顾不上他,他乐得自由。很快他就能区分一些法国贫穷地带的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例如香槟省,被巴黎人蔑称“虱省”,因为他们认为香槟人脏,多虱子。情况可能确实如此,因为穷呗。
和他对喷的班导忍无可忍:“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不先生,我觉得这玩意是骗人的。我只是对伟大的法兰西……非常感兴趣。”
某一天,明台对明诚道:“我需要一些钱,想去维也纳玩儿。”
“你最近有假?”
“有。”
“你去维也纳干嘛?”
“感受艺术气息。”
明诚一瞬间有点无措,但很快稳住情绪:“别惹事,明台。大哥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哥不想计较。你别激怒他,大哥一旦发怒我可没办法。”
明台笑:“所以我不敢找他啊。诚诚哥,赞助点呗~”
明诚勉强钳住他腮帮子一拧:“你再胡乱叫一毛钱也别想。”
明台拿着钱,走人。半离家出走的性质,因为他既没有假,也没有去维也纳。他蹑手蹑脚离开别墅,明楼和明诚躲在门后看他走出大门,然后扑到阳台看他走向哪个方向。
“大哥,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你的决定。”
明楼微微笑笑没说话。
明台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按计划旅行。他需要观察这个国家,为了保持清晰犀利的思维,他随身带了个英国人。
毕竟英国人天生技能就是嘲讽法国人。
这个英国同学被他拐出来,一路上惊恐,惶惑,疑虑,哭诉,最后认命。明台把他修理得老老实实,他在心理上依赖明台,服从他的领导。
“你是个恶魔。”
“嗯哼。”
明台很深入地研究法国。这个在中国被传说为优雅的富丽堂皇的国家,出了富庶的几个大区,周边全是荒郊野岭。小型的村落夹杂着,村民世代务农为生。法国的行政区划几经改变,一些地方按收税区管辖,平民贫民大多数心里默认的是“邦”这个古旧的地理名称。大革命前村民没有法国的概念,也不觉得自己是法国人。有个说法,穷山村里的村民活一辈子见过的人塞不满一个谷仓。他们对法国没有感觉,最有认同感的还是“邦”,“邦”才是他们的祖国。这些村民大革命时期是最活跃的。他们热衷于火刑和砍头,大家都爱看。有些村没有死囚,还得凑钱跟邻村买死囚,买来大家看砍头。手起刀落,一腔热血。一时之间死囚供不应求,买卖死囚是项生意。
法国大革命过去一百四十七年,明台很高兴地看到法国人民一点进步也没有。
还那样。
他们进入西部一个村落前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英国人哭哭啼啼要写遗书。这个村前不久搞了个大事件,虐杀一名几何学家。案件调查人员找到他们,他们很冷漠。这些人甚至和巴黎人语言不通,谁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语法都不一样。